《不负》叫我糯米九

6、六

　　月色昏黄，值夜的小丫鬟本耷着眼皮靠坐在墙边打瞌睡，迷糊当中却隐约听得房中传来阵阵窸窣声响，夹杂几声闷咳与叹气。

　　夜里误了事必定要挨罚，她当即惊得口水都顾不上擦，连忙摇摇晃晃提着灯起身察探。甫一推门，正撞见床边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如定住般一动不动。

　　屋里不甚明亮，灯油剩小半盏，黯淡火光下，榻前俯身弯腰的清瘦身形虚袅若残魄。这情状着实诡异，她不禁低呼出声，大着胆子抖抖索索唤了句大少爷，那身影闻声一顿，缓缓直起转过来。他在丫鬟错愕惊吓的目光当中抬起脸，面色苍白若纸，单两只眼睛灼灼发亮，而领口衣襟洒落点点血迹。房门半敞，冷风将烛火刮得摇晃不止，他略皱了皱眉头向前走了半步，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神色惊惶恐惧的小丫鬟已被吓得尖叫一声扔了灯笼奔逃出去。

　　徒留被当作鬼魅的薛宁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只好闭目狠狠揉着额角忍过被那尖叫震出的心悸。

　　先前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过几日，伤还没好利索，隐隐似起了炎症，更是难熬。如今逾明危在旦夕，一口气全凭汤药吊着，方家上下急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想起来给偏院的薛宁找个大夫。

　　倒每日都有人去给他送饭食，大抵上头吩咐过亦或是他所做太过天怒人怨惹得连厨子小厮都看不过眼，送来的饭菜也常馊冷没有热乎气，能看出是下人们每顿剩下不要的才搜罗起来给他。

　　他本身并不多么在意，在外流浪乞讨时什么没吃过？填饱肚子就足够。然而到底那些时日受过不少苦，把胃腑折腾坏了，其后被接回方家让方逾明看顾着养好许多，又装了一年府中大少爷被祖宗似的供起来，竟是比从前更娇贵。于是吃了也都吐出来，往往疼出一身冷汗辗转半宿才能勉强睡过去。

　　今夜便是疼得实在熬不住，挣扎间脱力哐当摔下椅子。他手脚发软费半天劲儿爬不起来，也不勉强，索性敞开四肢仰躺在地上，夜里寒凉，胃腑里绞得像装满了冰碴子，薛宁懒得捂，半睁着眼睛直勾勾像要将房顶盯出个窟窿。

　　神思昏茫间，他忽地记起初来方家时，方逾明为他四处奔走找寻方子医治胃疾。那时他闹脾气，逾明就哄孩子似的将药吹凉了喂到他嘴边，耐心道：“小宁，病了的滋味不好受，我不愿意让你再尝一遍。”

　　不好受么？薛宁低低笑了起来。因嗓子呛了凉风，嘶哑笑声中带着止不住的咳嗽，桀桀刺耳，怪异难听。血沫子沾在下巴，被他胡乱擦干净，看也不看。

　　他糊涂混沌的脑子愈发昏沉，没由来想要去见见他那个善良到近乎愚蠢的大哥，竟真卯着劲儿踉踉跄跄晃悠到方逾明的院中。

　　夜已很深，算他今日运气不错，因逾明状况稳定许多的缘故，除了在门口犯瞌睡的小丫鬟，没有其他人在。

　　薛宁垂目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脑中尽是他刚把自己接回来时，生怕他受了委屈日日嘘寒问暖的情状。他这个哥哥，总是和善温润的模样，眼睛弯起便是双慈悲菩萨目。他们的相貌一模一样，连耳后那颗殷红小痣都没什么差别，可若非薛宁刻意作出这样的神态，其实一眼就能瞧出不同来。

　　那么过去的一年多，到底是他变脸堪比戏子演技娴熟超群，还是众人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薛宁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怔怔地伸手想要去触碰正在昏睡的人，廊上骤然响起嘈杂人声，紧接着房中灯火被点起，他迟钝地偏头去看，模糊间有个身影急切地扑过来将他推至一旁，他没防备，后腰狠狠撞上桌角，瓷碗茶杯哗啦啦碎了一地。

　　“薛宁！你想做什么？！”

　　那声音尖利刺耳如镰刀划裂他懵然怔忡的神智，生生激出两分清醒。他摇了摇头，下意识要说一句什么也没想做，脊骨处的疼痛却逼得他连吸气都困难。耳边人声嗡嗡不清，依稀听得几个“狠毒”“狡诈”此类字句，他心口一窒，忙扶住身后桌子，敛下眼睫急急用袖口掩唇，喉头滚动，悄声呕出口瘀血。

　　待再抬起头来时，眼前终于清明许多。

　　他看到方才将他重重推开的柳芸正如护雏的母鸡般将逾明挡得严严实实，面上一派惊恐惶然之色，看他的眼神有如见到吃肉饮血的恶鬼猛兽。

　　薛宁站稳，将洇在掌心的血迹在深色袍子上抹干净，定定地看了会儿妇人愤恨惊慌的神情，嘴角扯起个意味不明的笑。

　　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方家夫人，护起自己儿子时，力道挺大。

　　他挑了挑眉，见方家父母与闻声而来的阿依娜三人在床榻边站成一串儿，围得严严实实生怕他会再化作豺狼饿虎将里面躺着的人生吞活剥，不免觉得可笑。

　　“我来并非要做什么，”他声音很是虚弱，甚至带了气音，好似自己也察觉到，眸底泛起浓重的厌恶，讥诮：“就是想看看，我病怏怏的大哥到底死了没有。”

　　房中寂寂，众人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过了片刻，方成珅率先反应过来，被他这大逆不道残忍刁恶的言语气得面色大变，胡子都发抖，登即大步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畜牲！滚！你给我滚！”

　　薛宁躲也不躲，被打得偏过头去，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嘴角。

　　在一片厌烦憎恶的目光当中，他却仿如未觉般，并无丝毫要走的意思，反而看向怒气冲冲的阿依娜，淡淡道：“你今日来找我的那件事，我应了你。”

　　赫桑族擅蛊术，阿依娜能将重伤之下的方逾明救起便是在他心口埋下了金丝蛊。然而逾明体质虚寒，如今心脉太弱更是承不住蛊虫烈性，须得有人在自己体内埋下雌蛊用自身精血养活再每月放出一碗血喂给他，一年后将蛊虫挖出做成药引。因恐药性相克，是以养蛊的人，若为同脉兄弟再好不过。

　　白日里阿依娜来找他，想要让他做那个养蛊之人。

　　“照你的说法，他一年后真能大好么？”薛宁听完，皱着眉头沉声问。

　　阿依娜见他面色凝重似十分担忧，不免暗啐道：“虚情假意。”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即便他醒过来，身子也大不如前，甚至下半辈子连站都站不起来……”她说到这里，似想到什么，红着眼睛别开脸。

　　薛宁咬了咬牙，追问道：“没有更好的法子？”

　　阿依娜愣了愣，因本就一团火气窝在胸口，不由讽道：“自然有，拿你的命换他的，你愿不愿意？”

　　见薛宁不说话，她嗤笑：“你怕什么？那是族中禁术，我从不做。即便你愿意，我还怕要损了阴德，何况，”她顿了顿，“那个傻子若晓得真相，还不知该怎么生我的气……”

　　那时薛宁并未应得此事，阿依娜虽恨他恨得牙痒痒，却明白他在方逾明心中分量，不敢强求。临走前见他坐在桌旁低头不语的模样，心中不屑更甚。

　　而今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竟主动提起，她不由生出几分惊疑，又见此时方成珅与柳芸皆在，于是明白薛宁必要乘火打劫。

　　果然，薛宁话刚落，已斜倚着身子又讨人嫌地接着开口：“要我救方逾明可以，”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但我有三个条件。如若你们不应，我即便一头撞死也不会来给他当药人，横竖我只有这条命，无甚可怕。”

　　他说完，不顾旁人嫌恶鄙夷的神色，兀自掰着指头数，“其一，便是要方家半数产业归我，不过这本就是我应得的，不知父亲肯不肯同意？”

　　方成珅闻言不禁睁大眼睛喘起粗气，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就要再动手，被夫人含泪拉着手臂死死拦住，只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

　　薛宁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逡巡到方夫人憎恨悲恸的泪眼，沉吟道：“这第二个，是要母亲为我做一碗寿面……两日后是我与大哥的生辰，我做此要求，也不算过分罢？”

　　柳芸瞪着他，哆嗦着嗓子问道：“就一碗面？”

　　薛宁面容掩在烛火后，隐约见得苍白面颊上红肿的掌印，眸底却带着戏谑笑意，点头：“就一碗面。”

　　“好，只要你肯救明儿，我都答应你。”

　　薛宁撑在桌上的掌心浸出湿泞的冷汗，他扶不大住，勉强直起身，抬着虚浮的步子向门外走去，依稀听得有人在身后迫切地问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个是什么呢？

　　冷汗自额上滚落淌进眼睛里，视线被雾水蒙住，眼前一切都看不大分明，耳边却倏地响起个清凌凌的声音，银铃铛似的，“逾明哥哥……”

　　薛宁眨了眨眼，模糊视野中闯进个急匆匆的娇小身影。想是来得太过匆忙，她肩上胡乱披了件绣花小褂，发髻也没来得及梳，白净的小脸跑得红扑扑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活像只被吓坏的小雀。

　　他顿住脚步，抬手指向站在房门口无所适从的小姑娘，轻轻勾起嘴角，缓声道：“第三件事，种蛊那日，我要蓁蓁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