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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想来方逾明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将胞弟接回方家时,并未料得有朝一日胞弟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能够弃他于艰险危境不顾。

      大抵上天有眼,怜他此生仁厚良善并无做过一桩坏事,竟真让他捡回条命。然而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摔断了半身骨头,养了将近半年才勉强能下地。

      意识刚清醒的时候,床边立着个娇艳明媚的小姑娘,眸色深碧,长发卷曲,穿着打扮也与本朝大相径庭,隐隐有前朝边疆异族遗风。待他问起,小姑娘只称自己叫做阿依娜,是救了他的人,再追究下去便支支吾吾闪烁其辞,反倒转着眼珠迂回半天想要套出他的名姓身份。

      他本无意隐瞒,虽见她小小年纪习得一身极老练古怪的医术很是罕见,却并不多言,她想要问什么也都顺着答出,全然将她当作倾尽家财也无以为报的救命恩人。

      阿依娜从祭祀大典逃出来后,一路东躲西藏来到这里,她对本朝语言文字都不熟悉,更是怕因惹到麻烦而被族中长老捉到,很少往闹市街上走。

      但看到被自己救了的男人那张漂亮面皮,她心头就像被泼了火油噌的燃起来,硬是咬咬牙大着胆子要替他去寻家里人,哪成想好容易磕磕绊绊找到方府,竟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你猜怎么着?他们竟说方逾明在府里好好待着,还把我赶出来了,”少女扔掉用以掩藏面容的灰旧长袍,忿忿道:“可你一直同我在一起!”

      男人闻言怔住,待再听得阿依娜讲了几句,思忖片刻似想到了什么,他恍然大悟,倚在床栏不可置信般摇了摇头。

      “喂!”少女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逾明愣愣地盯着她,不过须臾,他回过神松展开眉目,渐渐笑起来,同她道:“抱歉,阿依娜,我同你说了谎,”他叹了口气,语气极其歉疚,“我并非是方逾明……”

      少女瞪大双眼,好半天没转过弯,碧色眸底情绪汹涌,良久,她微偏着头狠狠捏住男人没多少肉的面颊,气愤道:“你是不是把我当作没长脑子的蠢货!”

      她说完这句话就松开手,气呼呼起身出了房门,才过一会儿又折回来,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跺了跺脚快步走到男人身旁,俯身就把手抄到他的膝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肩膀。

      逾明被她吓了一跳,忙按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阿依娜见他极快地躲过自己的动作,不耐地将一头长卷发撩到耳后,没好气道:“我带你回去,”她翻了个白眼,“省省那些骗小孩子的把戏,你就是方逾明,有什么不敢回去的?你在怕谁?”

      她行事大胆热烈,作势要把男人抱起来,可怜逾明这一从小规规矩矩养起来的端方君子不曾遇到过这般境况,羞恼得伤口都崩开,险些又吐出口血。

      最后自然没能让她如愿,而方逾明更是拦着她不肯让她再回方府报信。

      她几番劝说无果,虽心中替他委屈,转念想到能将这样的大美人儿留在身旁其实并不算亏,于是不再勉强。她假借照顾之名,常装作不小心对方逾明动手动脚,惹得逾明每每哭笑不得,待对上她无辜澄澈的眼神后,只能摇摇头作罢。

      “你现下无钱无财,连家都不敢回,若一定要报答我,只能把自己许给我了,唔……我这个人好说话,虽然你年纪有点儿大,又摔残了腿,但若你执意,我也是可以勉为其难收下的。”

      方逾明无奈地看她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末了还任她将自己当作花楼里的小倌挑起下巴。时日久了,他并不同初始那般容易脸红,已能平静自如地听完这番不着调的胡话,再替少女纠正几处口音的偏差。

      重伤之下不免遭受病痛折磨,但这样的生活还算有趣可爱。直到一年后他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甚至没有任何预兆,整个人时昏时醒衰弱得厉害。

      孱弱的身子经不住太多煎熬,新伤旧疾一齐发作,饶是阿依娜用尽方法也不得替他续命。他神智已不甚清明,一向寡言持重的人竟絮絮叨叨同她说了许多,她听不太明白,费力将那些破碎颠倒的句子拼在一起,也没能摸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常念叨一个人的名字,她起先以为所谓的“阿宁”是个姑娘,后来才晓得那是他放心不下的弟弟。

      可他费心牵挂的人,却任他一个人在外面自生自灭苦苦挣扎,连他快死了都不肯来找他。

      阿依娜红着眼眶擦干净昏睡中人唇边的药渍,他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终日昏昏沉沉,岑寂的面色透着死灰,气息都很弱。

      她下定决心,不再顾及先前他的恳求,执意要将他带回方家去。横竖他已昏过去,她若执意如此,他也阻拦不得。

      方府大门前,驾车的少女在周遭人群骇怪诧异的议论中随意将手中鞭子一卷翻身而下,落地时雪白腰肢从火红的半短上衫大喇喇伸出,套在脚腕上的金铃铛碰在一起发出串串清脆的叮当声,裙摆艳丽如天边烧烫的一团云。

      她毫不避讳的踏步上前,砸得大门哐哐作响,不待开门的家丁反应过来,就把手中玉佩狠狠摔进他的怀里,“让你们当家的出来,告诉他若慢了可就见不到亲儿子最后一眼了!”

      见一群人瞧疯子似的瞧她,她不屑地哼了声扭着其中一个小厮的耳朵将其拖拽到马车前,掀开帘子,里面赫然是本该好好儿待在府里的府里的大少爷,此时却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几个家仆对视片刻,当即变了脸色,连滚带爬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府里便匆匆出来了一群人,打头的男人蓄着胡须年逾四十,铁青着脸神情阴郁,大步朝着马车走去,带了身隐忍的怒气,将身后小厮仆从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阿依娜并不畏惧,嗤笑一声瞥了眼他与身旁的妇人就不再看,反而径自走到那个和方逾明长相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面前,微微歪了歪头,笑着轻声问道:“你应该就是,逾明所说的'阿宁'了吧?”

      薛宁僵住,他身子不可抑制的晃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又被掩下,正要张口,不远处的马车旁忽而一阵骚乱,那里围了一大群人看不清里面情形,却能听到方夫人悲切的一声“明儿”,紧接着是几个丫鬟惊慌的喊道夫人晕倒了。

      薛宁双眸不自觉睁大,抬脚就要上前,被一只嫩生生的胳膊拦住,阿依娜攥着手里的鞭柄,正轻蔑地看着他,问道:“你急什么?你不是最盼着他死了么?这回可如你的意了?”

      她说罢,不顾薛宁神色如何,抖了抖手腕啪的将鞭子甩到他身上,她用力极大,华贵的衣袍当即裂开道口子,渗出鲜红的血丝。

      “这一鞭,我替那个傻子打,打的是你忘恩负义蛇蝎心肠!”

      薛宁骤然被抽了一鞭,连躲都不躲。阿依娜见他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更是来气,攥紧骨节不由分说朝着他又是一鞭,“这一下,打的是兄长满身病痛挣扎于生死之间而你却心安理得拿他的性命当垫脚石!”

      鞕尾挟着劲风扫过薛宁的颊侧,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他微垂的眼睫略抖了抖。

      “疼么?”阿依娜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恨声道:“可你晓得那个傻子把全身骨头都摔断有多疼吗?你晓得他日日受病痛折磨伤口崩裂又有多疼吗!”

      “但饶是这样,他也没说过你一句不是。”

      “你又做了什么?你把他从崖上推下去,你把他一个人留在那样的险境问都不问,你占了他的名字逼他去死,你让他有家不得回,连死都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死!”

      “你知道他昏过去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竟然还在念叨着天冷了小宁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眼圈儿通红,声音当中逐渐带了哽咽,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发抖,瞪着这个同方逾明模样相同的人凄声质问道:“你是他弟弟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可以那么欺负他啊!”

      薛宁混沌木然的眼底似是没有任何情绪,惨白的嘴唇嗫嚅两下终究没说出什么来。他其实并不疼,伤口像长在别人身上,于他没有丝毫关系。可心口却血肉模糊,漏了风一样的冷。

      他听到醒来的母亲不住的哭喊“我的明儿”,听到蓁蓁一句句惊惶失措的“逾明哥哥”,听到阿依娜声声带着哭腔的诘问……

      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又分明皆因他丑陋至极的贪念妄想而起。

      他做错了一件事,荒唐离谱,自私狠毒,再无弥补改正的机会与余地。

      即使拿命来偿,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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