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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人性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十四岁的薛宁说不大出来。这一年他还是来春楼的伙计,穿一身短打端着盘子楼上楼下的跑,运气好了能收到两串赏钱,偷摸藏起来跑到街东头铺子里买糖面蒸的五香糕吃。

      他极爱吃甜,坏了牙也不怕,其实早过了孩子年纪,只是总戒不掉。

      糕点拿油纸包着,他咬一半儿,剩下掰了扔给墙根巴巴看着吞口水的小乞丐。他算不得善人,自个儿日子都没过明白呢,哪有闲心当滥好人,不过每每对上小乞丐脏兮兮的脸,就心烦,烦得糕都咽不下去。

      他也做过乞儿。

      仗打到瑜州来,家给抄得干干净净。阿爹被砍了脑袋,阿娘才把他藏到米缸里头,回身就让人一刀捅穿了肚子,连带着他还没出世的小弟弟。他捂着嘴不敢出声,天黑透了才抖索着僵麻的手脚翻出来,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头磕在缸沿肿了个大包,他向来怕疼,这回破天荒没喊,哭都不敢。

      阿娘满身都是血,眼睛没闭上,躺在地上死死瞪着他,就是不肯同他讲话。薛宁憋着声儿从嗓子里挤出一句阿娘,半天听不着回应,四五岁的孩子没见过死人,想不清楚为何白日里还边拧他肉边骂他讨债鬼的女人这会儿却在他把新衣裳都刮烂后也没起来打他。

      后来他才明白,一家子没了命,独剩他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阿娘讲得不错,他真是来讨债的。

      他就那么躲在屋子里和尸体待了两天。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将他冲得直泛恶心,不知所措地把酸水吐出来以后,又抱着肚子蜷在墙角缩起来。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阿爹头颅咕溜溜滚出去的情景,到了夜里外面野猫叫魂似的打不住,近得同趴在肩头一般,小薛宁茫然睁着眼睛捂住耳朵,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眶干了又湿,许是时间过去了太久,眼泪都哭干,到最后即便把胳膊掐紫也流不出来了。

      寻常孩子遇上这样的状况,铁定要疯。大约薛宁自小就同常人不大一样,他不仅没疯,还在第三日乘乱逃出来后撑着饿得打飘的瘦小身子逃进了城外的破庙里。

      自此便做了三五年乞儿,少有几个知晓他过往的人总要问,那几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听了就不屑地笑笑。

      怎么熬呢?其实换谁都能熬下来,不过只他一个被逼到这个地步了而已。

      新帝登基天下安定,时日长了,瑜州城渐渐如往昔热闹起来,薛宁便跑到各个铺子里去当学徒。他年纪小,又不要工钱,只讨口饭就能打发,很是受掌柜们喜欢,虽日子过得拮据,总算不用太过为吃住发愁。又辗转几年,他进了城里最大的酒楼来春楼当伙计。

      他做乞丐时虽要同恶狗抢食,也常被人用冷眼睨过,可若说好人,并非没碰到过,有真心把他当自家孙儿疼的老乞丐,也有自己瘸着腿却还把省下来的干粮喂给他的哑巴;做杂役时,运气不好能撞见欺负他不知事拿他当苦力使还克扣掉工钱的黑心小人,却也能遇见怜惜他年纪小管吃管住多给些赏钱的好掌柜。

      不过老乞丐让人拿石头砸死了,哑巴被抢光了钱财连病都瞧不起,黑心掌柜的生意越做越大,好掌柜太过老实被人压了货连祖产都赔进去……

      薛宁亲眼目睹这些,见得多了自然比同年纪的少年看得更透。他再明白不过,于他们这些在烂泥里打滚讨生活的人来讲,善良这一物什最是无用。可他倒不会真正把良心抛掉,毕竟他生病时被老乞丐抱在怀里照顾过,也吃下了哑巴一点儿一点儿喂到他嘴里的干饼。

      那时他心中没多少怨恨不平,命途坎坷亦或平顺于他来讲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横竖命都是一家子换来的,还活着就成。

      直到一日掌柜悄悄把他拉到一旁,说他有位亲戚找上门来。

      薛宁愣呆呆看着对面眼睛也不眨就将来春楼最好的厢房包下来的少年,他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就像放在面前的一面镜子。只是镜中的他谦和温润举止有礼,从发丝到鞋尖没有一处不够妥帖合宜,连衣襟边上滚的丝线都规整熨帖,浑身上下透着逼人的贵气。

      少年见到他,神情先是做了准备也藏不住的惊愕,而后眼底溢出心疼的怜惜,伸手要来抚他的发。薛宁不惯与人亲近,下意识向后一躲,少年摸了个空,并不恼,面上心疼之色更甚,他放下手,踌躇半晌,扯起嘴角温声道:“阿宁,你不要怕,我是你哥哥,”他顿了顿,眼眶有点儿发红,似乎被哽住,又局促的笑了笑,才接着道:“我来接你回家……”

      这个自称是他哥哥的少年叫做方逾明,是薛宁一母同胞的兄长。他说薛宁本该和他一块儿在浔州方府长大,可惜方家势大树敌也多,他们才出生时族中有场小的内乱,竟有被利欲迷了眼的家仆乘机把还是婴孩的方宁抱出了府偷着卖掉。

      “阿宁,是我对不住你。”马车上,方逾明裹在厚厚的狐裘里,一面咳嗽一面叹气。

      薛宁也被哥哥硬生生披了件厚裘皮,他身体好又受冻惯了,热出一头汗来,正悄悄攥着袖摆给自己扇风,闻言把头扭开不在乎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我那么像,那时估计就跟俩面团子似的放一块儿,谁能分的出来?”他挪了挪身子,有些别扭地把透过门帘缝吹进来的寒风挡住,小声哼唧道:“估摸着就算现下也分不出来。”

      方逾明被他的小动作逗得笑出声来,一口气呛住咳得更厉害了,怎么都停不下来,薛宁忙皱着眉头上前替他拍背,急切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他们不给你瞧大夫吗?”

      逾明听到他的抱怨,唇边笑意更大了,他咳得没有力气了,把薛宁的手拉下来,拍了拍道:“我这是胎里带的病,治不好,如今我见到你比我康健很多,心中庆幸不少……”

      话音未落,已被薛宁打断,“你说什么胡话?哪有治不好的病。”他似乎很听不得这样的丧气话,眉头拧成个疙瘩,黝黑的眼底也有许多不耐。

      方逾明便不再多言,任由薛宁把暖炉塞到他手里,又把领口给他掖得严严实实才肯罢休。来春楼的掌柜说,薛宁是个很聪明又有点儿油滑的孩子,甚至因为幼时受苦太多性子也变得不近人情并不讨人喜欢,可他看着方宁,觉得那掌柜说得不对,他的弟弟,其实是个傻得不得了的好孩子。

      浔州同瑜州隔得并不近,薛宁长那么大头一回出远门,见着什么都挺新奇,又不表现出来,倒是逾明能瞧出他心思,但凡他看了第二眼的东西都给他买下来,搞得他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他一路上吃得好睡得好,似乎真的没心没肺,临到浔州城时,终于绷不住了。他坐在马车上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外头寒风呼啸冰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吹得他鼻尖都发红,郊外草长得盛,枯黄杂乱铺的到处都是,晃得他直眼晕。

      薛宁揉了揉眼睛,放下帘子,垂着头犹豫了很久,才抬起脸望向逾明轻声问道:“他们……会喜欢我么?”声音小得要命,甚至像在喃喃自语。

      方逾明不防他会这么问,抱着暖炉的手兀地僵住,不可抑制地颤了颤。他在那希冀又胆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艰难地点了点头,接着生怕方宁瞧出什么不对,补充道:“这些年来,但凡什么东西母亲都会备下两份,一份给我,一份收起来替你留着……她心里一直都记挂着你。”

      薛宁眨了眨眼,似是不敢相信,他飞快地低下头掩饰般抬手揉搓泛红的眼圈儿,紧紧抿起的嘴角向上轻轻扬了一下,这是一个少年很别扭笨拙的欣喜。

      本该袒露的言语噎在喉间,方逾明捏着暖炉的手指泛了白。陡然腾起的酸楚在胸腔翻涌几乎将他淹没,他这许多日来头回怀疑自己,把阿宁带回方家,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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