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歧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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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谢容隐的死亡像压垮圣女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扶着墙，滑坐在阴潮的泥土上，而后，再难控制地、眼泪簌簌流淌。
山洞里没有呼声，也没有尖叫，只有她仰着头，睁红的双眼和脖颈的青筋。
那个狼王口中歇斯底里的圣女，到底遵循自己一贯的善意，没有将悲愤迁怒到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
“其实正是因为你同她亲近，那些痛苦与委屈，她才向你一一展现。”闻寻雪揭开了蒙在眼间的绸布，她隐约有点看得清了，只是还是些晕乎。
霍青眠哎一声，没拦住，扶着对方的手，看她弯下腰，望着惊诧无言的狼王，接着道：“她不是真的疯了，也没有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她一直是乌斯藏最心善的圣女，甚至说不定，连困住你本体的话，都是她骗你的，只不过，你其实也没有真的想抛下她。”
黑布之下，墨绿的眼瞳温柔且宁静。
狼王未料到对方如此模样，也未料到方才下手又狠又准的人会对他说出这番话，他嗷呜一声，没法承认不动容，轻轻咬住对方的衣袖，求她去帮正在无声落泪的圣女。
其实最好不要打扰正在哭泣中的人，但她有目的在身。闻寻雪站起来，侧眸看了眼霍青眠，将绸带落在她的掌心，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对方不要担心，而后松开，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蹲到圣女身旁去。
圣女并未在乎她。
她静静等着圣女，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温声问道：“圣女前辈，晚辈有话要说，您愿意听吗？”
圣女眼睛哭得红了，也痛，若不是一头白发，其实瞧着就像乌斯藏十七、八岁的姑娘。
闻寻雪其实不是对谁都这么温柔，她第一次来这里，更不是如此，只是从前她不能理解什么叫白头，也不觉得刺眼，现下却是因着某个人，希望盛妍女子永远灿烂，不要一夜白发才好，她不忍，因而格外耐心：“不愿意听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您，但希望不论多久，我能够等到，因为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师父与您之间，就错过太多了。”
圣女并不完全相信眼前这个女子是谢容隐的徒弟，她会洞察人心，她看得出这个女子，心里有其他目的。
闻寻雪被这沉默的一眼看得心慌，知道对方有所察觉，略一迟钝，索性坦率直言：“没错，圣女前辈，我来此处，原本并不是为了与你说这些，我来此处，本是为了寻找七星龙渊，跟随赞普到达圣殿，对方打开古圣雪山，我同友人落下此处，才于山洞中发现师父踪迹，并因此明白一些您与师父之间的真相。”
圣女红着眼，在听闻七星龙渊之时，蹙起眉尖。可她还是没有开口，静静望着闻寻雪，想听对方编出怎样的真相。
她不知道有什么真相，当初说离开，是谢容隐亲自说的。难不成，这世上还有谁绑着他的腿，让他离开，又让他不来找她？他可是那样厉害的剑修，这天底下还能有拦住他的人，让他只能在死前，才能来见她一面？
她哭，左不过哭那段前尘，又怎么是哭谢容隐这个混蛋。
若是论起修为，天下能困住谢容隐的人，的确不存在，连魔君德音也不得不承认。可是正如“国法杀人，尚有可怜，礼教杀人，无人敢怜”，对于父母是招摇山弟子，自小是招摇山生人的谢容隐来说，招摇山就是他背上最难逾越的一座山。
二十岁的谢容隐，喜好逍遥，天南地北到处闲游，于雪山脚下遇见魔音德君，同他对阵，两败俱伤。乌斯藏圣女路过，救下这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两人在雪山脚下度过一场漫长的冬天，谢容隐给圣女讲述中原所见所闻，圣女为他做乌斯藏的酥油茶，两人好似阔别已久的知己，在一方狭小天地中纵情交谈。直到第二年春日，圣女问谢容隐：“今年格桑花开的时候，你还会回到乌斯藏吗？”
谢容隐应声，待他回到招摇山处理完诸项事宜，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
走时，圣女赠他一枚香囊。
格桑花在每年六到八月份开，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样好看的花，与雪山交融在一起，好似神的赠礼。圣女天天踮着脚在雪山上望，看着牦牛来，牦牛去，日复一日，她想，那人不会是不来了吧？
圣女颓丧地回家，路过一间寺庙，她顿住脚步，在外面对神灵许愿。她说：“格桑神啊，格桑花都开了许久了，那人可不可以来见我？”
谢容隐一身长衫，从寺庙里出来，正同主持道别，回过头，看见风吹花动，圣女双手合十，正闭着眼祈愿。
“顿珠卓玛姑娘很想念这位谢公子嘛。”一路上，谢容隐不住打趣红脸的人。
圣女名叫顿珠卓玛，扭脸哼一声：“是，谢公子可满意了？”
谢容隐笑眼弯弯，望着如山花明媚的女子，离开招摇山，他绝不后悔。
之后，圆台大典之上，谢容隐用“圣盈六式”赢得了乌斯藏百姓的满意，乌斯藏第一次有圣女要嫁与中原来的男子。
但一边高兴之际，另一边，招摇山可不会那么轻易放人。
当看见一剑问天的谢容隐真的离开时，招摇山已经慌得不行。陈年的规矩不允许此人如此离经叛道，更不允许他为了一个外邦女子断送浩荡仙途。
招摇山的仙尊连同六名长老千里奔袭，来到乌斯藏。但他们并未找上谢容隐本人，而是抬了将近百箱金玉赠给乌斯藏的赞普王。
招摇山盛产金玉，乌斯藏与之天壤之别。
赞普王纳下金玉，答应与招摇山合作，但其实他本人，原本就厌恶圣女与外族通婚。
他希望圣女永远属于乌斯藏。
在大婚前夕，赞普王将谢容隐骗至雪山脚下，在那里，谢容隐看见自己的师尊，看见六位长辈自断灵脉。
招摇山用七位前辈数百年灵力与修为换谢容隐回去，若不回，再进一步，便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谢容隐离开招摇山时，说他不再是招摇山弟子，可他却不能真的眼见七位前辈命陨雪山。
他说他不过是想要和心爱女子在一起。
招摇山说他们不过也是想要你回去。
可圣女不会离开乌斯藏，乌斯藏有她的子民。
谢容隐便笑了，他其实早该知道，不论多自在逍遥，只要他一剑问天，只要仙途浩荡，招摇山就永远是他生命里无法逾越的牢笼。
圣女在寺庙前见了谢容隐最后一面，那天的圣女真好看，明眸红唇，黑发如瀑。
她问他：“真的要离开吗？”
谢容隐不敢看她的眼睛，背过身，良久，道：“嗯，我谢容隐终此一生，不会再踏足乌斯藏半步。”
其实谢容隐没按仙尊说的说出不爱对方，可是离开就已经让爱没有意义。
圣女愣了许久，答他：“好，你若敢踏足乌斯藏半步，死无葬身之地。”
闻寻雪在此处收住话音，她沉顿许久，半晌，才抬起头，去看圣女的眼睛，她的视线仍旧模糊，可是她还是看见对方眼眶中有泪。
她叹了口气，说：“圣女前辈，师父其实是个含蓄隐忍的人，这些话，并非他直言相诉，而是我缠了他许久，他才用讲故事的方式告诉我，可是我想，他故事里那个女子，总该是你才对。”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可是原来，她的故人没有变心吗？
圣女仰头，望着壁画上的圆台大典，她忽然好想笑，然而笑得却不是自己如今才知道这些过往。而是，谢容隐啊，原来你终其一生和我一样，都未曾得到过自由。
但当真的双手捂脸时，她却没有笑出声。
而是第一次，在这山洞之中，放声痛哭出来。
闻寻雪知道上述内容，其实是那座寺庙的主持告知的，但是换个方式由她来说，也并无不可，她想让这次的经历少些打斗，她想自己直白的话语，能够安慰到圣女。
“师父还跟我说，他死之前，会回到他的故乡，我想便是这里了。”
“只不过，师父似乎相信了您的那句‘死无葬身之地’，又在死前听说了您离开的消息，于是不能直接进入乌斯藏，只能顺着地下暗河一路漂泊。”
乌斯藏是大江之源。
“而在此处，我想，师父大概是觉得自己撑不到看您最后一眼了，才在墙上刻下圣盈五式，又在五式之后落下这幅画和诗。”
“再其他的，或许都在他离开时的未名河中了。”
闻寻雪在漫长的语调中诉说完一代天骄的一生，其实她还省略了许多话，比如圣盈仙尊自废修为，又比如圣盈仙尊被驱逐出招摇山，这些事情，旁人看来，都会觉得不可理喻，可是她觉得，圣盈想要的，不过是属于他自己的命运。
而这些命运的痛苦，圣女能够感受，她便不想增加对方的悲伤了。
圣女哭了许久，久到闻寻雪脚都蹲麻。
她不由扶着墙站起来，往右边刚走一步，就碰到霍青眠。
啊，方才讲故事讲得入神，她险些忘了有人一直在边上担心她。
“怎么了？”闻寻雪恍然间觉得自己有很久很久，有一世那么长没有瞧见对方的模样了，迷离的眼神一定睛，落在对方泛红的眼角，不由伸出手，轻轻捧着对方面颊，轻声问道，“怎么了，我们小青眠？”
霍青眠想说，怎么人的一生永远不得自由，不得圆满呢，怎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可是开口时，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而只是微微侧首，不漏痕迹地吻住对方掌心，好像一只乖巧的鸟。
闻寻雪失笑，大抵明白了。她抬起手，轻轻刮了下小姑娘鼻梁，只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没事的，别害怕，前辈一直守着你呢。”
作者有话说第42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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