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见》李观妙

41、大典

　　第四十一章

　　蹲守在冰棺旁的雪域苍狼与狼王融为一体，双目幽蓝如冰，毛发竖立，盯着说出谢容隐已死的霍青眠，因着聆听过无数次夜话，他仿佛在此刻成了圣女本人，难以遏制的歇斯底里，出声质问道：“凭什么说他死了，谢容隐不可能死！他不能死！”

　　谢容隐如果死了，那圣女该如何走出那些过去？
　　谢容隐如果死了，那圣女这么多年的等待又有什么意义？

　　谢容隐不能死，至少在圣女再见他一面之前，谢容隐必须活着。

　　然而天不遂人愿，更不会在乎人的喜怒哀乐，霍青眠并非要打击狼王，她只是阐述她看见的和听见的真相：“谢仙长真的已经离去，如果您不信的话，可以移步方才我们来的那处山洞，那里，有谢仙长留下的东西。”

　　“狗屁山洞！这古圣雪山哪一处山洞我没找过！”狼王吼道，还是不愿相信。

　　闻寻雪无奈，叹了口气，拿出霍青眠在洞中发现的那柄木制短剑和香囊，望了眼狼王，又望向冰棺，目光定住：“光说的话的确不能使您相信，但是这柄木剑和香囊，却是在山洞中找到的。”

　　“木剑剑柄处有‘圣盈’二字，不知道您可曾听说，那是师父他成为招摇山仙尊后的称号，还有这个香囊，它是绿色的，上面还绣着一朵淡紫色的格桑花，跟木剑在一起，应该也是……”

　　闻寻雪语调缓慢，好似故意说给谁听，然而还未说完，山洞就摇晃起来。

　　闻寻雪下意识去抓霍青眠，结果还未触及，地面就盛开一朵偌大冰莲，枝茎向上，将她和包裹至半空之中。

　　“前辈！”霍青眠吓得当即拔剑，然而剑方出鞘，就被一片灼目雪光震飞至地上，撞出清脆声响。

　　持剑之手掌心发麻，霍青眠当即回头，却见雪光所来之处，冰棺倒悬，紫衣白发的女子闭着眼从里面飘出来，悬停于半空之中。

　　“圣女前辈？”霍青眠震惊出声，而后下一秒，不管不顾地唤道，“您做什么！把前辈放下来！”

　　闻寻雪处在冰莲之中，好似跟外界隔绝，听不见一点声音，她只能看见与其相同高度的圣女忽地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用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瞳盯着她，而后瞬息之间，自己身子前倾，手中所持之物飞到了对方手中。

　　圣女如狼王所述，的确是美丽非凡，她有比巴珠更漂亮的眼睛，比冰雪更白皙透亮的肌肤。她久久凝视着闻寻雪，半晌，才低下头，观量手中之物。

　　与众人所想不同，她似乎的确认识那两样物品，可并没有痛苦地高声质问，而只是微微歪了下脑袋。

　　霍青眠紧紧盯着，她担心对方突然爆发伤到在冰莲里的闻寻雪。可是直到把两样物件翻来覆去摸完，圣女都没有别的举动。

　　“圣女前辈？”霍青眠不禁出声，接着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半空突然一声响动，冰莲裂开，闻寻雪从上面落下来。

　　霍青眠赶忙去接，温声询问，闻寻雪摇头，扶着对方的手臂，道她没事。

　　两人抬头望着这位传说中的圣女，不知道对方是在打什么主意，既然醒了，怎么不说话，也无半点狼王形容的样子。

　　狼王仰着脑袋，它也在惊奇，这不像圣女，圣女以往提起谢容隐，都是悲愤交加，恨不得将对方拉至身前质问，怎么眼下一言不发。

　　三人屏气凝神，皆等候下一步动作。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圣女于半空中落至地面，波澜不惊地望着她们，轻声道一句：“带我去。”

　　山洞被狼王毁坏了洞顶，地面碎石颇多，连洞壁也微微裂开，但幸好墙上所留壁画并未受损。

　　霍青眠牵着闻寻雪，小心踏过碎石，直至壁画前，一路上都未开口。然而并不是没话说，她只是摸不清圣女的脾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闻寻雪沉声不言的原因，主要在于她有几分害怕圣女。她经历过一次，自然比狼王所说更加了解圣女，圣女灵力强大不说，洞察能力也首屈一指。她记得第一次的时候，对方就察觉到她目的不纯，眼下重来，她不仅跟随霍青眠的目的不纯，还冒充成圣盈仙尊的弟子，只怕稍有不慎，就让圣女觉出端倪。

　　圣女其实并未在意二人，至少在看见壁画后，她的眼里就没有别人。

　　壁画上刻着“圣女大典”，她从右侧起，顺着画一点点抚过，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个景象。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晴日，整个乌斯藏的百姓都聚到王城，来看圣女挑意中人。她穿得极好看，藏红的裙子，十二颗巴珠，母亲还为她染了胭脂。她站在圆台之上，所有人都为她欢呼，然后她踮着脚尖，望向最后面那个中原来的男子。

　　她其实认识他，在雪山脚下，她救了他，但她开口时却说：“那边那个穿长衫的，你瞧着不像乌斯藏人，也是要来向我进宝的吗？”
　　乌斯藏圣女挑选意中人，其实很像中原的比武招亲，只不过有两处不同，一是比武者要先呈上一份礼，来讨圣女欢心，二是比武者其实永远没办法赢过圣女，若是赢了圣女，那便是这场大典的结束，圣女寻得了意中人。

　　长衫公子腰系绿色香囊，头戴金色冠玉，清风霁月的模样。只见他端着一方青色蟠龙剑盒移步上台，温声道：“如圣女所言，在下谢容隐，正是来献宝的。”

　　台下顿时呼声一片，他们知道圣女不会嫁与中原人，眼下乐得看热闹。

　　她也跟着笑了，接过蟠龙剑盒放至一边，看也没有看，直接扔给对方一把剑：“那可接招了。”她说。

　　谢容隐彼时正好二十岁，在仙宗已是名声显赫，几近无人能敌。

　　“阿隐，没想到你伤好了，的确有两下子。”她并不擅长用剑，但她初见对方时，见对方受伤严重，以为对方实力不过如此，不想太欺负他。

　　谢容隐弯着眉，甚是无奈：“那我们圣女现在要不要改主意，同我真正比一场？”

　　她们二人早就在山下约定终生，圆台大典不过给乌斯藏百姓看。

　　“不要，”她道，担心动起真格，对方打不过她，但她又不能输得太假，遂说，“你只要想办法，让我们乌斯藏百姓对你刮目相看就行了。”

　　谢容隐十二岁一剑问天，后八年更是步步高升，剑学造诣无人能及，旁人求之一剑，可谓痴心忘妄想，但眼下，他只想讨心上人的欢心。

　　他问她：“听说过圣盈六式吗？”

　　“嗯？”她没出过乌斯藏，半点不知人世如何。

　　谢容隐便笑了，在两人剑刃交错之间，说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就是类似一出剑舞，但我待会儿想和你一起跳，来讨乌斯藏百姓满意。”

　　“啊？”她诧异，真以为就是一个舞蹈，正想劝说对方换个法子，却不想对方忽然搂住她的腰，扔掉自己的剑，握住她掌中之剑。

　　台下瞬间沸腾，骂声震天。

　　她也僵住，问对方：“这是做什么？”

　　谢容隐没说话，她原以为这会是糟糕的、不着调的一舞，以为待会儿要故意输掉，却未料到见识了有史以来，最盛大夺目的大典——只是一把普通青光剑，却因着二人起舞，唤出霞光万道，万鸟朝鸣。百姓震惊的望着天空，尚未回神，便见剑气指向天际，在瞬间铺出用剑影做的通天台阶。

　　群鸟绕着剑阶飞翔，霞光为他们接迎，谢容隐问她：“想去最上面看看吗？”

　　她手里握着剑，难以置信，但谢容隐拉着她的手，她还是和对方踏上那由剑影铺成的通天台阶。她问：“我们不会掉下去吗？”

　　谢容隐说：“不会的，以气化形，剑虽在你手，却在我心。”

　　谢容隐又说：“你不是说从没看过全部的乌斯藏吗？今日便可一看。”

　　她和谢容隐走向剑阶的顶端，霞光笼在他们头上，她望着自由自在的飞鸟，羡慕地笑起来，又低下头去，看见雪山连绵下，乌斯藏里如蚂蚁般微小的百姓。

　　“想离开？”谢容隐问她。

　　她没有犹豫，直接摇头：“不，我想留下。”

　　谢容隐便笑了：“我就知道，所以你觉得我能让乌斯藏百姓满意吗？”

　　乌斯藏百姓那天仿若看见圣女飞仙，他们久久怅望天上人，不知道该怎么说，直到看见两人御剑回来，他们忽地大声落泪，问：“圣女怎么没有离开？”

　　她皱眉说：“离开什么？难道你们是想让我跟着这小子去中原？啊，我想，还是他留下来比较好吧？”

　　乌斯藏百姓顿时欢呼，却不是因为那天谢容隐赢了圣女，那天谁都没有赢，乌斯藏百姓也不希望谢容隐赢，但他们留下谢容隐，是因为谢容隐能让圣女看见自由的天空。

　　乌斯藏百姓，穷极一生，都不曾看见过自由的天空，他们能看见的，只有雪山围着的那一片。

　　那一天，是一场三方的妥协。

　　“圣女？”狼王望着圣女僵直的身子，不禁发出声来。

　　圣女默然，头抵着墙壁，可那些到底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的她，又还有什么，又还剩什么？

　　她摇头，不作声，沉默着将壁画抚完，直到最后，在三行题字处，停住了脚步。

　　“壁画可能是假的，但是师父的字，圣女前辈，应该很熟悉吧？”虽怕露马脚，但也不能让霍青眠跟圣女这种狠角色说话，对方眼下尚且清明，但若稍有不慎，激得发起疯来，可就麻烦了，闻寻雪接话道。
　　墙上刻字，虽不像纸上落笔，但是细微转折之处，却是一模一样。

　　圣女一字字抚过，是他的字，是他的字，可是他的字又能怎样？是他的字，无非是说，谢容隐来过这里，谢容隐来过这里，谢容隐……为什么会来过这里？

　　谢容隐离开时不是说，他此生不会踏足乌斯藏？

　　她还因此设了结界，说谢容隐若敢踏足乌斯藏一步，就死无葬身之地？

　　谢容隐为什么来了？为什么啊！

　　难道真的因为……

　　圣女终于回头，望向那个方才同她说话，且自称为圣盈仙尊弟子的女子。她说：“你骗我。你有什么目的？木剑和香囊是你拿的、字是你模仿他刻的，你想要什么？”

　　闻寻雪知道人世间有种东西叫自欺欺人，可是有什么用，自欺欺人的人心里都有数。

　　“他没死，对不对？”圣女忽地吼出声，再难控制地痛苦望向闻寻雪。

　　闻寻雪躲过她的目光，她也想对方没死，可是……

　　“师父死了，他在死前，想来见你。”

　　她没法骗人，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任务，也是为了给尘封的过去一片清白。

　　今天卡了 （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