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系统（基建）》奚月宴

84、义冢

　　姜子牙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精神矍铄，七十岁的老人习惯了四方征战，丝毫没有倦意，但见贴身的近卫都有些两眼发直，顶不住侵袭的睡意，便一声令下，吩咐大队在下一个驿站休整。

　　每路过一处驿站，姜子牙都会下马询问最近的驿站距离，冬日荒野上烧火造饭不容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才能休息得当。

　　行军打仗，往往就是胜在这些小细节上，体恤下属，与同袍共进退，方能令行禁止。

　　姜子牙远远就看见了驿站的火光，正疑惑这寒冬深夜驿站怎会灯火通明，下令戒备了起来，慢慢向那驿站靠近。

　　突然，驿站中火光冲天，隔着老远就看见屋棚烧起来了，而这附近一向无人居住，也没人救火，姜子牙暗自忖度，怀疑是个什么陷阱。

　　他只带了五千人北上，若真有人得了消息，半路设计围剿他，恐怕会是一场血战。

　　“姜公，是否派斥候前去探路？”

　　“可，若无疑虑，尽快铺雪施救，去吧。”姜子牙说完，两队斥候十人就悄无声息地跑了出去，身上褐衣，在亮如白昼的雪地里像是移动的枯木。

　　“报，发现几百人围在驿站四周，看排兵布阵，不是寻常百姓，有镌刻着北林标记的兵器，只不过，那些人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姜子牙听完，心中已有了猜测，连忙拨出四个千人队伍，从四面八方围住驿站，近卫不明觉厉，问道：“姜公为何如此谨慎？”

　　“行军打仗，谨慎方能保命。”

　　既然人已经昏迷了，姜子牙便率军赶了过去，到得驿站时，屋子已经烧了大半，救不回来了，斥候们从雪地上抓回来一个老者，带到了姜子牙面前。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老人怀里抱着一堆碎骨，躺在雪里才被发现的，看这样子，是此人下毒谋害了这几百人，害怕事发便想自尽，没想到被士兵装束的姜子牙部众抓住，一下就慌了神。

　　“你是何人？此地又发生了何事？你且安心说来，我不是袁承武部下。”

　　姜子牙的话让老者一愣，只好将自己作为驿卒迎接了一群北林来客，发现其人可能是袁承武，再加上被万般折辱，一气之下，就把已经藏在驿站厨房里多年的毒药拿了出来，放在食水中，毒倒一片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边姜子牙的手下已经检查完所有死者，无一幸免，都在睡梦中被毒死了，也是老者运气好，寒冬之夜，每个人都喝了热水，而那毒药，不知是何物所制，效力之强，倒让大家打了个寒噤。

　　要不是晚来一步，死的岂不是他们？

　　当打开院中停放的檀木箱时，珠玉光辉，可与满地白雪比拟，而袁承武的尸体也被人找了出来，摆放在院中空地上，姜子牙麾下都是北林百姓，深受其苦，没想到这个作恶多端的人，竟如此轻易地死在一个不知名的驿站中，起因还是杀了一条狗。

　　姜子牙从袁承武身上搜出来印鉴和书信，确认了他的身份，那老者抱着黄狗尸骨，呜呜咽咽的，十分凄厉哀恸，众人不免心酸，想起昔日袁承武视北林人为牛马，今日为一条狗而死，这便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姜子牙把老者扶起来，高声道：“老丈，我等乃长陵公子麾下，正要去往北林，讨伐袁承武，你尽可放心。公子有令，取袁承武首级者，拜上将，赐千金，你既有功，不如同我们一道去往北林领赏。至于你的义犬，为护主而死，死得其所，袁承武不仁，以北林百姓为牛马，今日为百姓义愤而死，不若义犬粪土，便让我等取了袁承武首级，将他的尸身与义犬同埋此处，立一道义冢，永生永世受义犬呼喝，方能泄北林百姓之愤。”

　　老者愣在当地，对姜子牙的话不甚明了，等旁边的护卫补了一句：“就是让袁贼给你的义犬陪葬，立碑作传，传于后世，叫天底下的百姓都知道你与义犬的功劳。老丈，寻常人可没有留名后世的本事，何况一犬乎？你既爱犬，便答应了吧！”

　　老人忽然发出一声高亢的痛哭，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憋闷在心中的恐惧和恶意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想起被袁承武等人拆吃入腹的黄狗，悲痛不已，他们这些老百姓，何尝不是活得像狗一样，被袁氏呼来喝去，又吸骨食髓，人命就像草芥一般，他也不过是个驿卒，在这天地的熔炉之间，活得煎熬痛苦，他的黄狗在此时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到底何时，他们才能被那些王公贵族当成人一般对待？到底何时，天下百姓才能真正的安居乐业，再无饥馑之忧，性命之忧？

　　姜子牙身上的白衣随着夜风鼓起，明月白雪，三更半夜仍如白昼一般，他看着痛哭的老人，一时也不免受了触动。

　　他捡起一根竹棍，凝神提气，闭上眼睛思考片刻，又猛地睁开，炯炯目光比雪地还要清白光亮，他似乎抓住了一个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又似乎陷入了一种与天地生灵相通的妙境。

　　姜子牙提起竹杖，在雪地上书下两个大字《义冢》，顺着这两个字，思绪喷涌而出，挥洒在雪上。

　　雪花一片片被扬起，姜子牙的眼睛渐渐红了，鹤发随朔风乱飞，进入了忘我之境。

　　天渐渐亮了，东方启明星耀眼夺目，指引着雪地上的行人，天际一片冰蓝色，与万里白雪融为一体，入目便是干净无垢的天下。

　　然而这雪下，掩藏了多少罪孽，又掩藏了多少人的哀哭？

　　姜子牙越写越激动，面色潮红，老泪纵横，感染了一众将士，那位抱犬骨卧雪求死的老人，此刻也感受到了姜子牙为他，为天下人的无限激愤，不禁又痛哭了一场。

　　不知是谁唱出了旧时昌国一首流传极广的歌，歌里良田桑属，黄发垂髫，柔美的妻子在窗下踏车纺织，健壮的丈夫在田野中挥锄耕作，天下大同，再无战乱。而他们眼前所见，良田桑属荒废，黄发垂髫无依，女人在一年又一年无望的等待中，迎来了丈夫的尸骨，而他们这些“丈夫”，即便是害怕鲜血与牺牲，也要将手中的铁剑握紧，去歼灭一切敌人。

　　歌声越来越大，渐渐合在了一起，冲上九层云霄，在姜子牙的笔下，一篇可称作祭文亦可称作檄文的《义冢》，横空出世。

　　他要向天下讨伐，讨伐这不公的世界，讨伐这人命低贱的世界，讨伐这战乱不休的世界。

　　＊*

　　舒望收到姜子牙递回的消息，才知道袁承武出逃，最终死在一个破败的驿站中，姜子牙收缴了他的所有财物，派人跟着书信送回来，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位老人。

　　老人自称为“犬”，同行护卫皆称他为“义犬”，他为舒望带来了一篇文章。

　　姜子牙所作的《义冢》。

　　老人行礼道：“草民低微，不识得字，但是姜公之义愤填膺，草民感同身受，能得姜公为我的大黄作的这篇文章，草民死而无憾！更何况姜公为大黄立冢，那驿站是它的家，我舍不得它离开，有那些吃老百姓骨血的恶人陪葬，大黄也死得不憋屈，至于将军之位，草民实在受不起，千金予我也是浪费，听说北林许多流民涌来了刑都，草民斗胆，请舒姬为流民建一遮蔽之所，收容老者与幼童。”

　　舒望听他说话有条不紊，思路清晰，完全不像一个籍籍无名的驿卒，深受震撼，至于流民里的老人和孩子，她早已派人前去记录排查，若遇上孤苦无依的，便带到西城新修的养济院去了。

　　“老丈请起，”舒望扶起老人，将他奉为上宾，“您虽不识字，却是侠义之人，舒望十分钦佩您的侠肝义胆，但请您留居刑都，我会为您安排好住处和仆役，若您愿意，也可以在城中找一份差事。识字对我们刑都人来说不是难事，每日傍晚，我会在养济院旁边的学校授课，老丈若想学识字，也可以去看看。”

　　老者惊讶地脱口而出：“您亲自授课？”

　　“是的，正值隆冬，百姓无事，我才能抽出时间授课，待开春了，张县尹会聘请老师，专门授课。”

　　老者沉默了一瞬，他能够在激愤之下冷静筹谋，毒杀几百人，心性本就比常人坚忍，姜子牙说让他来刑都受封，还告诉他，刑都的舒姬，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他现在知道了，姜公所说的“好”，并不是吹捧。

　　义犬从小就羡慕识文断字的人，他因为是驿卒，能识得各国关口的印鉴，也能大致听懂各国百姓的话，其实见识很广，不过他也有些犹豫——天底下岂有天命之年才开始读书识字的人呢？

　　舒望看出他的顾虑，便道：“老丈不必担心自己的年龄，只要有向学之心，不论什么年龄都不晚，姜公七十岁方出山辅佐公子长陵，老丈既以姜公为榜样，岂能及不上姜公的勇气？”

　　说到姜子牙，义犬神采飞扬，一下便有了信心，他再三拜谢舒望，就跟着舒望安排的仆役去西城新修的住宅了。

　　舒望送走义犬，忽然想起义犬还给她捎了一份文章，便叫来张良和姜无咎，让他们跟自己一同欣赏。

　　当舒望屏住气息，慢慢展开卷曲在竹筒里的白纸时，第一眼便看到了卷首斑驳的泪迹，滴落在《义冢》二字上，不知是姜子牙的，还是誊抄之人的。

　　三人攒首，不约而同地默读起来，一文读罢，姜无咎喟然长叹，道：“这哪里是祭奠义犬的祭文，简直是宣讨天下的檄文——”

　　张良则双目炯炯，声音铿锵有力：“我们要讨伐的，不正是这天地熔炉吗？舒姬，请发天下书！”

　　舒望早已泪流满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