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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大炮、胜利和张良 ...

  •   舒望懒得去想谁恨她,又为了什么原因恨她,索性把贾栾和羊戎一锅端了,关在地牢里等着长陵回来处理。

      这两人上午手下被抓,已经觉出不对想要逃跑,结果因为围城,里外都守得严实,都被堵在了城里,舒望抓他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经过这两拨细作,舒望倒是明确地知道了一件事,孙括怂了。

      大名鼎鼎的孙括,因为怕输,所以在城外等了三天贾栾的消息,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舒望“病重”,却还没有攻城,就是在等床□□。

      他寄希望于无伤攻城,然后把刑都守城的床弩拿去攻打北林其他几城,来弥补黑甲虎师装备上的不足。

      舒望表示,这不可能。

      她从守备府后院的密室取出了珍藏已久的终极武器,准备给孙括一个惊喜。

      这天万里无云,天高气爽,是个极好的日子。一行大雁掠过青空,新翻过的土地被侵略者践踏得乱七八糟,从城头远远眺望,好似十万大军的营地也不算什么,与浩瀚天地比起来,不过是渺小的蝼蚁,舒望再次换上她的装备,登上了城头。

      少女身形纤细,一袭白衣仿佛裹在身上的披风,暖阳下她的眉眼带笑,薄唇紧抿,面色如玉石一般温润无瑕,淡淡敛着眼,将手中短匕轻轻抛起,落在掌心握住,然后又抛起,重复着这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却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可靠感觉。

      舒姬的美,就像是天上的明月,有时清冷幽静,却温柔而平等地洒在众生身上,明月看似千万年未变,其实每年每月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每一次相见,都会给人全新的感悟。

      闻风而动的刑都百姓聚在城下,看着那个衣衫单薄的少女头顶天,脚踩地,将数万百姓的生死负于身后,直面十万大军的压迫,甚至忽略了她还未及笄的年纪,只觉得天朗气清,胸中憋闷了三天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娘的,谁说舒姬有事了?!

      舒姬是要长命百岁的。

      陈人开始击鼓列阵,在刑都城外围了三天,黑甲虎师肉眼可见地气势颓败,不似往常行动迅捷。

      孙括自然也感受到了陈军士气的低迷,咬牙切齿,硬着头皮登上高高的辕车,与舒望遥遥相对,尽力撑住剩下不多的士气。

      他承认,是自己失了心智,竟然被舒氏的虚张声势影响,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可他出兵之前,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敌人。

      两军交战,一触即发。

      孙括望着城头成排的弩车,头顶发麻,然而此战再不能打赢,别说“战神”之名保不保得住,他孙括都无颜存活于世,只能顶着飞箭攻城了。

      这时舒望举起沉重的铁喇叭,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

      “孙将军,本官近日身体微恙,多亏你善加体恤,等我休养好了才下令攻城,实在是仁义心肠,来都来了,舒某送你一份大礼,好叫你向陈王交差——”

      舒望振臂一挥,从她身后推出一辆黑黢黢的炮车,对准陈军阵中,“轰”地一声惊天巨响,一刹那飞火流星,自整齐的军阵中央炸开一朵烈焰红莲,直冲云霄,霎时尘灰四起,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一个年幼的士兵瞪大了眼睛,那东西就在他三丈之外炸开,像天上的惊雷落在了地上,顿时尸块横飞,火焰缠身,连他的脸上,都溅上了些许同袍鲜血。

      这是天罚!

      和永乡洪水一样的天罚!

      一时间所有黑甲虎师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连高高竖起的孙字大旗也纷纷堕入尘泥,被战马和车辙撕了个粉碎,尖叫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战鼓擂动的巨响,没人再敢往刑都方向进攻。

      辕车一阵晃动,孙括虎目圆睁,身体止不住颤抖,亦是惊骇到了极点,甚至一度站不稳,差点摔下辕车。

      被恐惧支配的陈国士兵们根本来不及再想什么攻城,上天在惩罚陈人的杀孽,降下雷霆之怒,那个舒姬,就是上天的使者,她手中握有雷电,举凡觊觎刑都、直视天使者,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舒望的耳朵也快被震聋了,这是她集全城工匠之力,利用系统图纸,耗费半年时间,研制出的第一代炮车,原型是明末的红夷大炮,这种大炮的有效射程大致在三公里左右,最大射程据说可以达到六、七公里,这才是真正跨时代的神兵利器。根据《明史》记载,红夷大炮“长二丈余,重者至三千斤,能洞裂石城,震数十里”,舒望这尊,不说三公里,一公里是绰绰有余的,孙括以为他站在床弩射程之外就安全了,却没想到,舒望还留了一手。

      其实要察觉到这一点很简单,但陈国那边没有一个人注意过。

      永乡之战,那声如有神助的轰隆巨响,令得百年不曾决堤的元河堤坝一泻千里,陈人不知那是舒望根据后世流传很广的,最简易的火|药配方做出来的火|药也很正常,其实长陵没有掩饰过,如果陈人多个心眼来查探一番,应该早就能知道,刑都惹不得。

      还有,刑都主事的男人们一个个往外跑,留下舒望一个看家,也没留多少精锐守城,虽说男女无异,但按理说,他们至少应该留一个能打仗的。

      舒望是搞后勤的,要说打仗,她是完全抗拒的,但是她有系统,系统给她刷了炮车图纸,她自己又琢磨出了火|药,那为什么不用热武器呢?

      她只用一尊红夷大炮,就把十万黑甲虎师吓得屁滚尿流。

      来都来了,总要让陈人带点什么走。

      姜无咎和城里的百姓也惊呆了。

      为什么舒姬从没说过城里有这种大杀器?前两天他们还在惶惶终日,害怕陈人屠城,烧杀劫掠,早说有这种东西,谁还怕陈人打过来啊?

      不过,看着那“雷鸣”“火烧”的恐怖杀器,即便炮口对着敌人,刑都百姓还是有点怵。

      舒望站在炮车旁,亲切地向百姓们招了招手,解释道:“大家不用担心,它很安全,不会随意爆裂,还有,咱们的援军已经赶到,陈人跑不了。”

      就算没有系统间的互相感应,舒望也相信长陵能够准确判断形势,和她默契一致。

      百姓:“……”我们担心陈人跑了干嘛?光是驱逐十万大军就已经足够刑都的名字载入史册,若歼灭陈军,恐怕连天子都坐不住了。

      突然感受到了刑都的强大,大家都有点不适应,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舒望似有所感,摸着下巴道:“十万青壮人口,填了矿山、瓷窑、纸坊,派去种田修路筑城修水利,应该是够了,时间紧啊,还是人多点好。”

      那岂止是够了,这么多奴隶,比他们城里的百姓还多,万一控制不住——

      算了,舒姬开心就好。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比节日庆典更加欢乐,姜无咎夹杂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双脚几乎悬空,被众人推着向前,他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天下剧变,由今日巨响起。

      姜无咎睁开眼,素来淡漠的眸子如炬火般明亮,身上温和儒雅的气息消失无踪,似一柄出鞘利剑,终于露出了淬火后的耀眼锋芒。

      “舒姬!舒姬!”人们高声呼喊着,将鲜花野果抛向城墙上的舒望。

      一声响彻云霄的号角声惊动了兴奋过头的刑都百姓,又是一连串急促雄壮的战鼓声,闻鼓声而进,金声而退,这是进攻的信号。

      舒望一愣,冲到城墙边,只见天际出现一线红黑相间的颜色,迅速推进,直冲黑甲虎师中军,赤旗漫卷,马嘶人吼,如龙卷风一般撕裂了原野上入侵的“黑潮”,将之切割分块,逐个击破,长刀利剑,赤身肉搏,任何东西都可以是他们手中的武器。

      “陵”字大旗迎着长风招摇,千军万马中,舒望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白色身影。

      红缨飞扬,长陵的身影愈来愈近,舒望在城头上静静看着这残酷的战场熔炉,很奇怪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触动。

      也许是生存的威胁大过了天生的怜悯心,让她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相信,杀戮是走向和平的捷径。

      长陵来得正是时候,孙括军已经被红夷大炮吓破了胆,败军之将不足为惧,再加上长陵领的都是精锐,先行骑兵撕开一道口子,后续步兵战车跟上,一张一弛间配合严密,士气高涨,很快就将黑甲虎师包了个圆。

      除了长陵带走的中军,舒望还看到了不同于刑都赤黑相间的布衣藤甲的青灰衣裳。他们的人数甚至多于长陵军,只是极少骑兵,大多都是手握长戟的步兵。

      按照编队和列阵来判断,他们大概七八万左右,多数瘦弱不堪,手中长戟也是破破烂烂,仅仅能用罢了。

      这难道就是卫国的援军?

      舒望愣了一下,果然底下跟着就竖起了“卫”字和“舒”字的大旗,歪歪斜斜,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国家赖以生存的大军。

      现在,她知道舒苓所说舒云长的难处是什么了,卫国日渐衰落,连粮饷都发放不起,长此以往,败在陈国手里只是早晚的问题。

      舒云长借兵给刑都,就是彻底向陈国宣战,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兄长对她是如此信赖,以至于舒望感到十分羞愧。

      从今以后,卫国跟刑都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

      虽然长陵军人数占优,士气也是压倒性的胜利,但是一场战争并不像舒望想象中那样结束得很快,反而持续到了傍晚落霞漫天的时候。

      青青为她送来晚饭,舒望看见盘中的白米饭和炙猪肉,就想起了长陵。

      他食量极大,一顿要吃舒望脸盘那么大的敞口陶碗五碗,若是练兵归来,饿得狠了,还能再吃五碗。

      舒望曾经调侃他,说他若生在普通人家,力大虽无穷,可光是吃饱饭,就能叫全家赤贫。

      长陵但笑不语,好像听不懂她的冷笑话,但又好像听懂了。

      舒望匆匆吃过几口饭,便觉索然无味,牵挂城外战事,便继续坐在城头看底下的长陵,他杀敌勇猛,骁锐难当,几乎是不要命地冲锋,手起刀落,身上银光甲胄已经糊上了厚厚一层血色,看不出原来样貌,远远望着,只觉他与平时完全不一样。

      战场上的长陵,像一只恶鬼,更像一只饿鬼,贪婪地以血液和死亡为食,不知餍足,不知疲倦。

      一柄长槊刺到他眼前三寸,长陵眼都不眨,直接侧身以铁制盔甲受了这一击,只为一剑换一刀,笔直地刺入敌方心脏,一击毙命。

      长陵身上受了很多伤,仍在奋力杀敌,舒望看不清细节,但能感受到他身上沉重可怖的戾气,像深深泥沼中生出的黑色藤蔓,带着锐利的尖刺,将他团团缠住,一点一点拖入深渊。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陵,很陌生。

      不,舒望以前也见过——那时她与长陵都是响李寨的阶下囚,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长陵便是这幅模样。

      这是他的心魔,旁人看得再清楚,也无济于事。

      寒风吹过,铁衣染上几分冰凉,对战双方也开始力竭,弃械投降的愈来愈多,直至最后一缕晚霞颜色沉入夜幕,这场保卫刑都的战争,终于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落下帷幕。

      长陵勒马回望,最后一缕霞光落在地平线上,山外稀疏的星子渐次亮起,东方天空中一弯娥眉似的月牙,在它旁边,有一颗星星分外闪耀。

      血流漂杵的战场,在万物静籁中,仿佛也得到了天地的悲悯,长陵闭上眼,东野原上彻夜不息的风声似乎滞留在他的胸膛中,骨髓中,在他的耳畔不断回响。

      他已经尽力克制,但在刀光血影的战场上,还是无法压制住血液中的嗜杀和暴虐。

      长陵疲累不已,撑着催马向城中走去,披着温柔月色,心中亦有不可言说的一份柔软。

      舒望见他回城,唇角绽开一个清浅的笑,仿佛云破月出,拨开了刑都上空黯淡的阴翳,她提着裙角奔下城楼,飞扬的裙裾犹如惊鸿羽衣,于万里平湖的水面上荡开涟漪,轻盈灵动。

      长陵看见了她,蒙上血色的眼眸豁然明朗,他将长剑入鞘,双腿夹紧马背,呼吸也急促起来。

      马背上的长陵比舒望高,舒望仰着头,微笑着说:“长陵,你辛苦了。”

      长陵意识混沌,身体随着清风微微颤动,舒望身上的白衣在苍茫暮色中极其显眼,在昌国,白衣是哀悼和祭祀的服色,亦把白衣当做忌讳,所以长陵从小就很少见到穿白衣的人。

      舒望穿了白衣,仿佛一片单薄的月光,安静地落在他的身旁。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世的昌国二公子宣长陵,死在弱冠之年,曝尸荒野,无人为他收殓,亦无人为他身着白衣,祭奠哀思。

      听闻舒望“病重”,他表面上从未相信,心里却是焦急的,不相信是因为他与舒望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即便多月未见,长陵也能猜得出,她此举另有深意。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理智镇定的人,也会有不理智的时候。

      长陵俯身,幽深的眸光忽然变得侵略性十足,灼灼如贼,触及舒望颈边那一抹纯白的雪色时,全部理智轰然崩塌,眼中只剩下舒望一人。

      轻柔的吻落在舒望额头。

      干净的,不带一丝欲望,仿佛触及了世间不可得的珍宝,然后飞快离开,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悸动。

      舒望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去推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敢……

      长陵毕竟是主公,舒望一向很尊重他,没想到他对自己别有居心——舒望想想就觉得可怕,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她竟然丝毫未曾察觉,只把长陵当做寻常朋友对待,平素说话做事毫不避忌,如果知道长陵有这种心思,她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长陵一向内敛,情绪不外露,舒望只知道他死而复生,却不知他从前的身份和经历,因为他处事不惊,下意识就把他当做久居高位的中老年人,也替他脑补了妻子儿女,完全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长陵他,不会感情经历为零吧?

      完蛋了,好尴尬,她也是母胎单身,谁来教教她怎么不着痕迹、不伤颜面地拒绝上司的示好?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哑着嗓音道:“阿舒,你愿意——”

      舒望像被电着了一样飞速后退,踉跄几步,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道:“公子太过劳累,想是糊涂了。快来人,把公子扶回守备府,请医者来为公子疗伤。”

      长陵身上甲胄卷了好几块缺口起来,这盔甲由大块厚铁打制而成,因为长陵力大无比,身材瘦弱,才能穿在身上而不影响行动,要看他身下的战马才能看出不同来,这匹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眼神涣散了。

      舒望一脸慌张,虽担心长陵,但更多地还是尴尬,长陵也感受到了,所以抿紧嘴唇,自马背上笔直地栽了下来。

      幸好两个士兵冲上来扶住了他,把他放上担架,抬起来飞快地往守备府跑去。

      舒望也跟着跑了起来,心里乱得很,可低头一看,地上一行断断续续的血迹,照这个出血量,长陵恐怕是早就受了重伤。

      他撑到此刻,半点呻|吟声都没有,只为了问她一句。

      舒望咬咬牙,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赶回守备府,帮长陵处理战后诸事,之前从系统里兑换出来的碘伏和双氧水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伤在哪里,是否危及性命。

      回到守备府,府中常住的医者立刻为长陵拆下铁甲,割开衣物,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身上到处都是血,根本看不出伤口在哪。

      “拿水来!”医者吩咐卫士。

      舒望连忙拦住他们,嘱咐道:“烧开了再送来,还有,让虫桑大娘煮些清粥。”

      热水送来,舒望又从自己房里取来珍藏多时的碘伏和双氧水,只有两千毫升,只能用在关键位置。

      舒望看了眼浑身是血的长陵,他已经陷入昏迷,脑袋歪在一边,束好的发髻在方才的颠簸中散开,整个人脸色苍白,脆弱得仿佛一尊琉璃像。

      他身上的衣裳还未完全除去。

      舒望当机立断:“把公子身上的衣裳都脱了,仔细判断伤口所在,用滚开晾凉的水沾湿手巾,擦拭身体,再用我这药来清洗伤口,记住,不要心疼药水,一定要保证伤口里的异物全部清洗干净。”

      医者自然应“喏”,舒望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门,靠着廊柱坐下,昂首望天。

      今夜月色很美,只是世上的人无心赏月。

      长陵身上滚烫,烧了半夜,用酒精擦身的办法降了体温,凌晨时又开始梦呓不断,医者和士兵照顾了一晚上,终于在天明时安静下来,守在门外一直不敢离开的舒望听说长陵睡了,才放下心,回房补觉去了。

      睡到午时,舒望爬起来处理庶务,顺便关心了一下长陵的伤势,才知道他背上挨了五刀,深可见骨,胸口也有三条伤口,一条在腹下,险些漏了肠子出来。

      舒望光听着医者转述就心惊肉跳,不知道长陵到底是什么铁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硬撑。

      她之前教过医者用羊肠缝合伤口,也在军中试验过,效果不错,便也用在了长陵身上。

      舒望看了一会儿,钝针在长陵皮肉上拉扯着,真叫人触目惊心,歪歪扭扭的伤口,摞在另一些已经愈合的伤疤上。他年纪不过十五六,身上的伤口却不少,大多是这一年受的。

      相处这么久,舒望竟然不知道他受过这么多伤,可仔细想来,他们之间可以称得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各自有各自的事业要拼搏,聚少离多,舒望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有一道伤口是在肩上,蜈蚣似的疤痕狰狞可怖,舒望终于有了印象,大概是从响李寨回来那段时间,长陵很少去军营练兵,连剑也不常拿,偶尔会转动臂膀,见她望过来,只说是活动活动。

      这道伤,大概是在水里救她的时候落下的。

      舒望愣了许久,握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一滴墨迹落在纸上,迅速洇开。

      姜无咎站在一边,提醒她道:“卫人来援,理当犒军,只是人数众多,恐怕需要动用储粮仓里的薯粉。”

      舒望回过神,略带戏谑地看向姜无咎,这还是两个月来,姜大公子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建言,之前逼着他去纸坊算账,给他机会偷师,还老大不乐意呢!

      当时她这条船是“贼船”,随时都可能会沉,现在刑都连孙括都打败了,虽然一片混乱中叫孙括逃跑了,但杀敌四万,又俘虏近三万敌军,即便是跑了一部分,陈人也不敢再卷土重来了。

      “可以,你拿我的手谕,去开仓取粮,今夜我会亲自去营中犒军。还有,城外尸首焚烧深埋要做好,远离水源和上风口。”

      姜无咎点头,昂首阔步地出去了,还有几分大国公子的矜傲,虽然没有以士礼参拜舒望,但明显已经心悦诚服,决定上她的贼船了。

      舒望迅速扫过桌面上的各种公文,埋首处理起来,很快就陷入了深度专注,不知时间流逝,腹中饥饿。

      傍晚时分,书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只斑斓的“花孔雀”,停在舒望前面,将手中食盘“咣”地一声放在案上,咳嗽了几声。

      “咳咳……”

      舒望连头都懒得抬,这么不拘小节,想必是苓苓来捣乱,叫她注意三餐应时。

      “放着吧,我等会就吃。”

      “咳咳……”那声音有些低沉,不像个女子。

      “天气变化快,晚间风凉,记得加衣,不要——”舒望抬起头,忽然噎住,“你是谁?”

      “花孔雀”抖了抖彩衣裙角,一屁股坐在舒望身边,姣美的面容,精致的五官,还有那细腻的肌肤,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尤其一双墨漆的瞳子,乌沉沉的,望向你的时候专注而认真,仿佛能从中看出人的倒影。

      莫名的,舒望觉得这个人她应该认识。

      果然,那“花孔雀”见她不认识自己,咬着唇泫然欲泣,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喉头动了动,显露出少年的喉结来,才叫舒望认出来,这是个男人。

      “我等了你好久,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少年摇着她的衣角,比女儿家还娇俏,“你是不是把我忘在脑后了?”

      舒望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按着他的手拍了拍:“怎么会呢?战事吃紧,我这边事忙,等有了空,自然会去看你的。”

      少年却有些不信,满脸狐疑,他天真的面孔中有几分脆弱和游离,好像脑子不太好使。

      他抹了把眼泪,指着舒望的鼻子高声道:“我好不容易才从楚国逃出来,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你怎么能如此负心无耻,把我们的婚约都忘了个干净?”

      “婚约?”舒望脸上的假笑挂不住了,人也逐渐裂开,好了,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楚国来的,和她的原身有瓜葛,除了舒苓救出来的申息,还能是谁。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熟悉原身的人了,要是被他看穿,以楚人尚巫的风俗,怕不是要把她烧了祭天。

      520又一次神出鬼没,安慰道:“舒望你别担心,这个申息遭逢巨变,不堪打击,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他说的话真假掺半,你跟他实际上没有婚约。”

      舒望一愣,怪不得舒苓同她说,这个申息脾气很奇怪,做事毫无章法,甚至经常不合常理,一路上舒苓不知道吃了他多少瘪,就是因为他的逻辑无人能懂,根本辩论不过。

      如今这个情况,舒望也没有很放心,她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同申息道:“申息,我前段时间忙,没空去看你,但是你也没来看我呀,若不是苓苓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

      “不是的!我没有不想见你,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不想理我……”

      申息只是精神不太正常,脑子还算清楚,变成这个样子,大概是在楚宫里受了刺激,所以才伪装起来保护自己。

      舒望待他很有耐心,一直温言宽慰,申息似乎也没看出她的变化,一心把她当成了原主,哭哭啼啼地诉了半天苦。

      “不用怕,你现在已经在刑都了,这里很安全,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申息那双乌黑的眸子忽然发出一丝亮光,抱着舒望的胳膊,哽咽道:“我等了你许久,你都不来……”

      “以后不会了——”舒望揉了揉他的脑袋,神态亲昵,只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

      门口闪过一角玄色衣袍的影子,快到舒望未曾察觉。

      **

      刑都大捷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无人不震惊骇然,甚至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消息。

      殷洛依旧歌舞升平,周天子沉迷美色,再加上有人刻意隐瞒大炮的出现,只说长陵骁勇,以少胜多,再加上两国援助,似乎这一胜也是情理之中。

      殷洛只有少数人知道内情,桃姬便是其中一个。

      派去的细作又一次失败,这令桃姬分外愤怒,那个与她亲弟重名的人,格外受到上苍眷顾,不像她的弟弟,尸骨无存,长眠于阴冷地下,寒食祭奠,都不能得飨三牲。

      凭什么?!

      桃姬愈发红了眼,在周天子面前提及北林刑都,都是贬低之语,还教天子以墨染白纸取乐,等到上贡的白纸都玩完了,再下令加收。

      好在舒望已经在殷洛秘密建立起纸坊,才能勉强应付内府的催收。

      听说刑都的战况之后,檀城军一溃千里,陈国人迅速收拾行装,退出了北林九城,而姜子牙、白起、左平等人则乘胜追击,一举占领了檀城和温县。

      至此,北林九城有五城之地落在了舒望和长陵手里。

      陈王摔碎了寝宫里的所有摆设,猩红双目,怒意滔天:“孙括无能,竟然连区区两万杂兵都打不过!寡人要这黑甲虎师何用?!此战一败,我陈国还有何面目傲视诸国?”

      一旁静立的年轻男子气质温润,玉冠束发,一身月白深衣仿佛庭前玉树,风姿特秀,令人见之忘俗,只是一直未曾出声。

      “大王息怒,孙将军不日即归,可论罪刑罚。”

      另一老者却道:“大王稍安勿躁,此战之败,非孙括一人之过,刑都舒氏擅令妖异,雷霆之力乃常人不敌,孙将军未有防备,遭人算计,情有可原。”

      陈王皱眉,看向殿中眼神闪躲的众多大臣,气不打一处来,都是饭桶,小小北林九城久攻不下,连宛丘水灾都治理不好,要他们何用?

      “白,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孙括?”

      年轻男子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缓缓吐出四个字:“斩首示众。”

      大臣皆骇然张望,他们可都知道,孙括偏向公孙陈白,是他最得力的属下,连陈王都忍不住追问,道:“为何?”

      “孙括一日不死,陈人就一日记得,他是遇上妖异而败。”陈白目光凛然,隐隐含着几分悲痛,孙括是他和父亲公子陈原争夺王位的最大助力,孙括一死,他无异于断了一臂。

      只是为陈国大局着想,孙括不得不死。陈白很清楚,孙括就是败在舒氏手下,所谓妖异,不过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新式武器,他绝不能让舒氏“妖异”之名传开,否则陈国士兵一对上长陵军,就会想起这件事,士气全无。

      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天。

      陈王抚眉沉思,也明白了陈白的意思,立即下令,以重金缉捕孙括,只要他一出现在陈国境内,格杀勿论。

      年老的陈王下了谕令,气势颓丧下来,孙括战功赫赫,几乎是军中支柱,他一死,不知还有谁能接替他的位置,替陈国横扫六合?幸好还有一个聪明能干的公孙陈白,可若王位越过他父亲,直接传给陈白,似乎有所不妥,另外两个公子,陈路与陈康也是文武双全,几人之间的争锋愈演愈烈,他也不知道还能维持这种局面多久。

      或许只有定下太子之位,才能安定人心。

      陈白低着头,想起另一个人,姜无咎。

      听说他已在刑都正式拜了舒氏为师,身为齐国公子,还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继承人,他此举,比舒氏那尊“电闪雷鸣”的神武还要震惊各国贵族上层。

      舒氏,舒氏……

      刑都的盟军卫国与魏国,是两种不同景象。

      舒云长于朝议上宣布出兵刑都的时候,即便他在卫国朝堂积威深重,还是遭到了许多非议,说他以公谋私,为了区区一城之地,得罪陈国,会给卫国引来大祸。

      反对的声音被舒云长一力压下,依旧出兵援助,还不到一个月,大败陈军的消息就传回了朝歌,这下朝野噤声,无人再敢置喙。

      听说丞相之妹是个妖人,能捉天雷地火为己用,若是惹了她,岂不是……

      留在朝歌的赵衰对此很无语,他是红夷大炮的半个监造,试炮的时候他就在一边,是不是天雷地火他清楚得很。

      舒望已经传信来,命他留在朝歌,帮助舒云长开设纸坊和试制水泥,一切刑都的神奇技艺,除了火|药和大炮,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教给卫人。

      舒云长的精神好了许多,对赵衰带来的各种图纸和技术都很好奇,拨了人一一试学,方知其中巧妙。

      虽然是兄妹,并不图什么回报,可舒望如此做,还是让舒云长老怀宽慰。

      舒望来信,说年底之前一定会回朝歌看他。

      魏国则是平地一声雷,忽然轰动起来,景牧不比舒云长,可以直接调兵,他还要过魏王那一关,虽然魏王年幼,但君臣有别,还是有忌讳的。景牧调了五万精兵,没有驰援刑都,而是帮助长陵清扫后方骚扰的袁承武。

      天下苦陈久矣,景牧只不过借此举表态,而他也留了条后路,攻打袁承武,实际上能给长陵减轻压力,专心对付陈人,面上却可以说是为周天子诛杀谋逆,反正袁承武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人人得而诛之,他这么干,并不算直接得罪陈国。

      刑都战胜之后,许多不知情的魏国百姓才知道魏国也出了兵,这一战惊天骇世,必定载入史册,魏国作为同盟,自然与有荣焉。

      魏国百姓天生热情,如同他们盛产的花布一般,算是浪漫主义者,一时间许多诗歌如同雨后春笋,都在歌颂他们盟友的胜利。

      舒望对魏国的支援并不知情,连长陵也是在见到殷洛来的赵英之后,才知道赵王后写了信给母国,为他求援。

      赵英与钟离朔一道,风尘仆仆地入了城,见到街道整洁,屋舍俨然,想起沿途听闻的这一仗的惨烈,才知有误。

      原来陈人连刑都城池都不曾攻破。

      钟离朔对着巍峨城墙赞叹不已,道:“若天下战事,都能不伤百姓,该有多好?”

      赵英忽然开口:“若天下止战,那才叫好。”

      钟离朔微愣,许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

      舒望自远处迎来,见到领队的张成,笑道:“张将军这卧底做得如何?殷洛可不比刑都清闲,辛苦你了!”

      张成下马,单膝跪地,拱手大笑:“张成幸不辱命,没想到经商比打仗还要累人,整日提心吊胆的,回了刑都方觉轻松,还是家里好!不过下次舒姬有令,张成亦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舒望道:“张将军快回家沐浴更衣,晚间有接风宴,特意贺你归来。”

      张成指了指身后马车,道:“这一次不止张某回来,信中已经禀报,还有一位赵国公主和张某友人,钟离朔。”

      舒望点点头,此事她知道,赵英的到来意味着原先赵国势力的靠拢,这也是长陵原身的家人,应该由他来处理。

      长陵的伤还未好全,今日没来,而且舒望早间问他想不想出城走走,他神色恹恹,似乎兴致不高。

      和舒望怕舒云长、申息等人一样,长陵大约也是怕原身的亲人看出不同来的。

      不过他原身三魂残缺,是个傻子,变化再大,也好解释。

      钟离朔首先下了马车,朝舒望拱手行礼,道:“钟离某见过舒姬。”

      舒望对钟离朔的到来是很感兴趣的,他是一个大夫,若是人品过关,舒望想把人留住研究生物和医学知识,把刑都的医疗水平带上另一个台阶。

      “不必多礼,钟离医年长于我,我该以子侄之礼拜见您。”舒望说着,便真的向钟离朔行了个晚辈的礼仪。

      钟离朔抚须赞叹,对舒望的印象显然很好。

      言笑晏晏之际,自马车中走出一个小孩儿似的女童,直直地盯着舒望,缓缓开口:“你便是四兄的……”

      惊觉失言,赵英连忙改口,道:“赵英见过舒姬,久仰大名,今日一见,舒姬光彩,果令英目眩神迷,失言昏语。”

      舒望第一眼见到这姑娘,就觉得她与旁人不太一样,说不出的感觉,甚觉亲近,也许是因为她谈吐不凡,也许是因为她是长陵的亲人。

      “公主不必客气,你四兄已在府中等候,请。”

      几人便一起回守备府。

      长陵斜倚在榻上,窗外银杏叶落纷纷,秋风萧瑟,吹起一地金光,格外绚烂。

      “恭喜宿主达成‘五城之主’成就,解锁召唤新姿势,此次召唤限定秦末汉初时期,年龄段青年,备选人物:萧何、张良、陈平,请宿主做出选择。”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掉落红包,庆贺入V~
    下一步就要建立国家了,舒望和长陵真的是白手起家,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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