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系统（基建）》奚月宴

111、瑜亮

　　刑都的司法院在西城，也就是张良督建的新城区，这里的街道整洁干净，每户人家的院子也比较大，主要是富人区，更别说还有太平书院和医局、药局，配套设施是比较齐全的。

　　司法院建在西城一处略高的平地上，门前有一口黄铜大钟，这口钟还是卫国赠送的，因为卫国有着天下目前开采的最大的黄铜矿，周朝初立之时，卫地的黄铜就已经供应周王室，用于铸造礼器，这口黄铜大钟，就是卫人以为周王室铸造礼器的高标准严要求铸造出来的，举世无双，寻常铜钟往往会因为钟壁厚重，声音沉闷，这口钟却不同，它的声音十分清越，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口钟，就代表了司法院的公正与威信。

　　舒望往日看到这口黄钟，都十分开心，今日一见，却觉得分外讽刺。

　　她所建立的秩序，信任的司法院，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多问题，这还是乐云查出来的冰山一角，不仅是女性权益相关，相信在黑暗处，还有更多类似的案件，难以昭雪。

　　舒望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进了司法院的大门。

　　司法院每日都很忙碌，第一进是公诉法庭，两侧是报案接待室和嫌疑人讯问室，第二进是分隔开的一个个小法庭，每天都有许多案件在这里由专门的刑狱官审理，唐律被写成牌匾，挂在院中各处，来来往往的人们偶尔抬头，都能看见司法院的黄钟标志。

　　前来报案的百姓眼里都闪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相信，司法可以为他们主持公道。

　　迎面走来的一位紫衣刑狱官，算是司法院里权限比较高的三级刑狱官，一般来说，三级刑狱官可以主审案件，加上四位陪审刑狱官，就可以开庭处理大多数的案件。

　　他走得匆忙，并没有看到舒望等人，舒望站定了，高声道：“谷醴刑狱官，我有事找你，请来公诉庭商议。”

　　这位名叫谷醴的紫衣刑狱官浑身一僵，愣在当地，然而舒望已经转身，向公诉庭走去，她身边簇拥一大群人，似乎来势汹汹。

　　谷醴深吸了一口气，舒姬是个开明的人，他认为自己工作尽职尽责，并没有任何不妥，也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才一走进公诉庭，魏氏和赵长云就感受到了这里的与众不同，墙壁被刷成洁白的雪色，穹顶很高，横梁被红漆涂满，然后用特殊的颜料绘出了万千星辰，一排排的座椅，围绕着整个公诉庭，正中的台子上是五把高背座椅，人若坐上去，便能俯瞰底下所有观众的表情。

　　舒望一进司法院的大门，负责行政的官员就警戒起来了，舒姬最近很少来司法院，这次来，神态严肃，还把谷醴叫进了公诉庭，是前所未有的，按照司法院的规定，一旦使用公诉庭，就必须安排好相应的红衣刑狱官，陪审紫衣刑狱官，记录员，公诉人和被告人，双方讼师，证人证物，听审团等一系列唐律规定的人员。

　　目前为止，公诉庭还没有用过，一个是刑都的治安很严，至今没有发生过任何恶性事件，另一个是大家都是新手上路，刑狱官们每天都在面临新的挑战，公诉那边也是一脸茫然，研究着舒姬给的资料，还在慢慢摸索，就比如这个讼师，别说唐国人，就是放眼天下，恐怕都没人知道讼师是干什么的，只能由公诉那边从零开始培养，为此还特意请教了舒姬，拿来了一本讼师培养指南，才慢慢地走上正轨。

　　公诉庭从唐国各地选拔口才突出的人才，经过两个月的灌鸭式培养和魔鬼般的层层筛选，最终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人都属于天生雄辩滔滔，能把死牛吹活那种，而且这两人虽然出身乡下，年纪轻轻，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度，天文地理无一不通，谈及文学更是有自己的独到见识，一点都不像普通农民，大家都说，公诉庭捡到宝贝了。如果不是被公诉庭抢先培养，本人又喜欢公诉这事，行政官都想把他们挖到刑狱官这边了，以他们的才学，考试不成问题，说不定一来就能选上紫衣刑狱官，大大缓解刑狱官人手不足的问题。

　　公诉庭：“做个人吧，别跟兄弟抢人，只剩下这两根独苗了！”

　　行政官连忙吩咐手下，去把两位讼师请过来，因为不知道舒姬开公诉庭想干嘛，只能硬着头皮揣测，或许舒姬是想检收他们司法院这两个月的工作成果，毕竟公诉庭搞了这么久，舒姬就等着他们的惊喜了。

　　想到这里，行政官腰杆挺直了些，把一应人手全都叫起，走进了公诉庭。

　　令他惊讶的是，舒姬没有坐到紫衣刑狱官的位置，而是坐到了公诉人的位置，谷醴不知所措，站在刑狱官座位前的空地里，像个即将被审问的嫌疑人。

　　完蛋了，这是来兴师问罪的，行政官刚想把准备好的公诉流程叫停，却发现大家已经陆陆续续走进来了，只剩下两个讼师，不知道去哪里了，记录员找遍了整个司法院都没找着，只能托其他刑狱官到处去找找了。

　　今天是讼师的休沐日，这两个家伙，十有八九是去书局蹭书看了，两人明明有工资，但就是喜欢在书局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看书，用舒姬的话说，叫做“白嫖”。

　　舒望见众人有条不紊地步入公诉庭，颇有她前世看过的一些影视剧法庭开庭的风采，抿成一线的唇终于松开，站起来说：“今天，我不是作为唐侯，来司法院巡视的，我是作为一个公诉人，向整个司法院，提出质询的！”

　　众人心中都是一个咯噔，连好脾气的舒姬都这般生气了，他们司法院，大概是工作上犯了大错了……

　　众人下意识地就想跪下来认罪，然而舒姬早已废除跪拜礼节，不许任何官员参拜，他们弯下去的腿又直了起来。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舒姬的指导，也是他们司法院进步的助力。

　　“请舒姬赐教——”众人齐声道。

　　“按照我之前给的成立公诉庭指南，应该还有两个讼师吧？人呢？”舒望指着空出来的两个位置道。

　　红衣刑狱官是最高级别，整个司法院也只有一个，他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名叫召延年，曾经是周王室的礼官，精通礼法，为天子之师，后来退隐，来到北林九城，他也是左平的老师，甚至教导过长陵的兄长，昌国亡后，他住在永乡附近的深山里，左平与他一直有联系。唐国立国后，全国都有大的变动，隐居深山的召延年也听说了舒望施行的各种政策，他认为舒望是一个仁德的君侯，但是太过年轻，没有威严和底蕴，需要长者的指导和支持，于是在七十高龄之际，出山复出，先是在太平书院任职，短时间内就看遍了书院文科方面的藏书，对唐律很感兴趣，他在书院教授的主课也是律法。后来，司法院初步建立，选拔刑狱官，召延年又参加了刑狱官的考试，通过舒望的面试，成为了最高级别的红衣刑狱官。

　　召延年来到刑都之后，本是抱着指点舒望，希望唐国能在舒望的带领下，走得更远的，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对唐国出现的很多新鲜事物丝毫不了解，从见识方面，他自认给不了舒望任何指导，而治国理政，更不是他的长处，于是他就沉寂下来，安安心心当了小学老师，若不是刑狱官的最终面试，舒望还不知道，这位老者的履历如此丰富，还与长陵有关系。

　　当然，召延年是凭借自己对唐律的透彻理解当上红衣刑狱官的，他的能力更是毋庸置疑，司法院有了他，就像是有了主心骨，立刻焕然一新。

　　召延年出声，回答了舒望：“讼师马上就到，我们这边先简单了解一下公诉人给到的起诉书和案件资料，请——”

　　不愧是召延年，当着舒望的面，还能面不改色地走流程。

　　舒望自己写的流程，她当然清楚，于是让乐云呈交了所有的案件资料，缓缓道：“今日是公诉模拟，事发突然，我这边没有准备公诉书，请记录员和公诉人注意记录，汇总资料，方便后续存档。”

　　“收到。”坐在听审席的公诉人们立马掏出了纸笔，开始认真记录。

　　“好，今天由我来担当公诉人角色，口述起诉书，方才我呈送的资料，是十九桩案件的案卷，大多数由我面前的这位谷醴刑狱官作为初审，都还没有进入终审环节，因此，红衣刑狱官和我，都是没有看到这些案卷的。如果不是静言思银行的监督部工作需要，我让乐云来司法院调取案卷，这些案件中的种种失误，也不会被我看到。谷醴刑狱官，今天我要你来扮演嫌疑人，接受我们的公诉，请你配合一下，在这场公诉中，我要说到的，是你们许多刑狱官共有的毛病，并不是谷醴一人所有，刑都的司法体制刚刚建立，并不完善，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借口放松，我相信，有一些悲剧，是可以通过你们这些刑狱官就能避免的。”

　　谷醴躬身行礼，态度谦恭，其实他的问题很多，但今天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而且还需要再进一步调查，如果确有重大失职，舒望会立刻革除他的职位，让他承担相应的后果。

　　“公诉人言之有理，接下来我们……”召延年正要指示下一步的流程，却看见公诉庭的后门悄悄打开，一蓝一青两个年轻人溜了进来，“两位讼师已经到位，请赶紧入座，熟悉你们手头的资料，今天的公诉模拟，由舒姬发起，对象是谷醴刑狱官以及我们司法院全体成员，舒姬认为我们在工作过程中有重大失误，以你们看到的这十九桩案件为例，将会对我们司法院作出重要指示。”

　　召延年对先前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总结，两个年轻讼师明显松了口气，这两人的外貌气质都不俗，连迟到都坦坦荡荡，有一股飒然之风，给了舒望深刻的印象。

　　蓝衣青年是公诉方的讼师，青衣青年是嫌疑人的讼师，两人落座之后，舒望开始了她的发言。

　　“首先我们看到林氏案，第一个我要批评的，是记录员的记录问题，林氏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她有自己的名字籍贯，‘李木之妻林氏’并不是她的第一定义，她首先应该是林氏。其次，林氏嫁给李木，不代表她失去了自己的自然属性，更不代表她这个人归李家所有，要打要骂随李家人处置，任何案件中的亲密关系，都不应该成为你们断案的羁绊。你们有没有想过，林氏接受她丈夫的调停，或许只是因为恐吓或者欺骗，林氏作为一个父母亲族都不在的女人，她没有任何依靠，李木的身份，于她而言就是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你们竟然如此草率地确认了林氏的意愿，将其结案！我告诉你们，发生在家庭之中的暴力行为，有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欺诈和瞒骗，会无时不刻发生，而林氏的案子，所有邻人都知道，李家一家三口经常欺负她，甚至为她出头指责过李家人，在这种时候，你们应该警惕，林氏是否口不应心，她是否有离婚意愿，更重要的是，李大和兰婆的暴力行为，已经造成了林氏的伤残，按律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我记得律法里并没有双方和解即可解除司法院刑拘嫌疑人的条例。”

　　青衣青年站起来，道：“你好，我是被告讼师周瑜，对于公诉人提出的种种疑问，我这边有话要说。”

　　“周瑜？”舒望心里嘀咕，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召延年：“请讲。”

　　“看到林氏案，我非常遗憾林氏母子离开了人世，我们为林氏生前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要负上一部分责任。但是，在这桩案件中，原告林氏对李大、兰婆的指控，除了伤痕可以经由仵作验证，言语上面的侮辱也好，欺骗也好，都是没有人证的，我们也走访了林氏的邻人，他们或是没有听清，或是不愿出面作证，原告精神方面的损失，我们无法度量，此为其一。其二，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反复询问了林氏意愿，她确实不愿离开李家，而且容貌损伤以及听力受损，使林氏失去了原本的工作，如果强行拘留李大和兰婆，可能会导致林氏无处栖身，这也是林氏亲口与调查人员说的。其三，唐律有言，应当依现实情理，酌情定夺量刑，其中受害者的意愿，我们一直认为，应当是一个较为重要的标准，所以在这桩案件中，我们参考了林氏的意愿，如果她有其他诉求，应当在案件审理期间提出，而不应该由我们猜测得出，若量刑不能标准化，一味以刑狱官的个人标准定夺，那么将会导致律法的失信，相信这一点，对司法院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这个周瑜真有几分历史上周郎的风采，辩口利辞，连舒望都找不出他的毛病来，而且他说的确实很对，考虑到现实因素，林氏是有很多机会提出求助的，但是她选择了隐忍，这也是令舒望不适的一个地方，她希望世界上的所有“林氏”，都有勇气、有底气去面对那一群豺狼。

　　舒望边上的蓝衣青年也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以示认同，舒望看了“小周郎”的表现，不禁有点奇怪，司法院一直没跟她汇报这两个讼师的培养情况，如今一个培养得这么出色，另一个应该不至于临阵倒戈，被对方讼师当场说服吧？

　　她把自己脑海里的疑惑甩开，继续发问：“接下来我们看到郑丝案，在郑丝案的审理中，第一个是流程规范化的问题，由于郑丝是隔了一天报案，取证上有困难，我看了证物的目录，基本没有任何有力的证词或证物，在这类案件中，遇到这些问题在所难免，就需要我们的调查人员更加细致认真，我看到证词里缺失了红英染坊的工人证词，而我们知道，郑丝和黑岩的接触，大多是在染坊的工作中发生的，如果黑岩对郑丝存有歹心，日常中应该有可以作为佐证的表现，我需要你们尽快补充起来；第二，是调查人性化的问题，在调查过程中，你们经常会遇到各种性格的人，而此案的郑丝，她一个小姑娘，突然遭逢如此大的打击，首先要做的，应该是亲人抚慰和心理疏导，我看到记录中，这位男调查员连夜赶到了郑家进行询问，但是夜晚是郑丝受害的时间，又是身材魁梧的陌生男性，即使在家人陪同的情况下，很容易对受害人的精神产生重大刺激，而且追问如此频繁，用词如此激烈，不得不说，这个调查员是造成郑丝惨祸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认为他不适合调查工作，应当立刻调离该岗位……”

　　舒望说完，大家都连连点头，坐在听审席的魏氏和赵长云已经看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审案方式，而且舒望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们从前未曾意识到的事情，原来在案件调查中，心理的博弈如此重要，甚至关乎人命。

　　魏氏的感慨也许更深，她从这些案件中，也找得到自己的影子，失败的婚姻，她何尝不是呢？被陈旧观念和社会氛围困住的不止是林氏，还有她。她难道真的离不开赵邕吗？不，她一直可以离开，只是她害怕离开。一味地让自己妥协，最终没有换来他人的悔恨，而是痛失生命，魏氏从林氏的故事中，慢慢坚定了决心。

　　周瑜又站了起来，这次他深深地向舒望作了一揖，以表示自己的敬佩，若说一开始他脸上还有温润的笑意，到这时，他脸上已经笑意全无，仅剩严肃。

　　“郑丝案中，公诉人提出的前两点，调查规范化和人性化的问题，我这边没有任何疑问，但是对公诉人提出的，刑事案件加快审理速度，我提出疑问，在司法院中，一桩刑事案件，至少要经过一个月的审理才能结案，对于刑事案件，刑狱官都十分谨慎，而此案的原告和被告，经过一桩惨案之后，突然调转，这也给我们的审理造成了困扰，而且还有一件事舒姬或许不知道，黑岩的妻子已经连续两个月跪在司法院门口，哭诉司法院黑幕，断案不公了——”

　　他话音未落，坐在舒望身边的蓝衣青年慢慢站了起来，他向所有人颔首示意，然后说：“大家好，我是公诉方讼师诸葛亮，对于被告方提出的问题，我有几点要说。”

　　舒望惊恐脸：“你说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