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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第三十一章
      陈凌醒来的时候,夏清源已模模糊糊地睡着。
      陈凌眨了几下眼,渐渐适应了光线,就见到夏清源蜷缩成一团,靠着洞壁浅浅地呼吸。
      陈凌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来触了触夏清源的额头。
      明明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夏清源皱着眉问道:“你做什么?”
      陈凌赶紧收回手来,他心跳得厉害,只好板起脸来道:“你发烧了。”
      夏清源看了他一眼,淡淡指出:“你不会水。”
      “我……”
      夏清源撑着洞壁站起身,冷冷道:“秋阳客,你不但妇人之仁,原来还自以为是。你以为若是说了你不会水,我就会为了你另找生路么?”
      陈凌愣了一愣,道:“若是不会,你为什么要问我?”
      夏清源一时语塞,扭过头去,紧走了几步。陈凌还在原地呆呆地看他,夏清源不耐烦道:“还不走?”
      借着那一点莹莹微光,两个人扶着洞壁一前一后地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走到尽头。
      夏清源伸手在洞壁上连扣三下,上面立刻传来了回应。洞口被掀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向下张望了一下,拍手道:“你们总算回来了!我还怕出了什么事情!”
      她缩回身去,搬了个木梯伸了进来,这洞的出口,原来就在“白玉京”的暗所。
      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一出洞,就去里屋寻了衣服换上。那女娃毫不避嫌,探头探脑地张望。夏清源一拢领口,不满道:“薛无双,风楼的人死光了么?要你一个楼主在这里接应?”
      女娃嘻嘻笑道:“你没事,风楼就不会有人死啦。要是你伤个一丝半点,你说王爷会不会要‘白玉京’陪葬?”
      夏清源细细地想了一想,回答道:“不会。”
      女娃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道:“今日醉红楼闹得鸡飞狗跳,所有的客人都被刑部卫侍郎带回去审,你和一个复活了的死囚光天化日之下携手出逃,当真精彩,十分热闹!”
      夏清源知道她话无好话,埋着头不去理会,薛无双坐在藤条椅上晃荡着两条退,笑眯眯道:“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茶楼里新话本都写好了,题目就叫做:‘京兆尹徇私救情郎,封平王含泪守空床’。你们没回来的时候我抽空去听了半段,很是荡气回肠。”
      夏清源脸色发青,双手一拉,系好腰带,转过身去对她道:“无双,你的易容术能经得住刑部讯问么?”
      无双撅嘴叹道:“我听说两广的佳公子孙若盼来了京城,那人是个易容换面的好手,再怎么精妙的易容术,都绝骗不过他。”
      夏清源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腐肌散呢?还存在你这里么?”
      薛无双跳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夏清源看了一眼陈凌,顿了一顿,开口道:“陈凌,文和王为了保你私换囚犯,今日你现身出来,太傅和卫小可都在,往后势必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此事若被证实,文和王恐会陷入不利……腐肌散涂在你面上,会毁去原来肌骨,新塑五官,你可愿意?”
      陈凌点头道:“好。”
      薛无双扑上去摆手道:“你可不要贸然答应,先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腐肌散是苗疆的毒蛊提炼,原来是苗疆用来逼供的。肌肤重生五官移位,可是疼得钻心,多少人生生就痛死了!”
      她瞪夏清源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他是为了救你才现身出来,你现在要让他受刑?”
      夏清源眉头一皱:“他本来就不该救我。”
      他垂下眸子,甩手出门。陈凌赶了几步抓住他手腕,道:“回鸾君,你说不该救你,是什么意思?”
      夏清源沉下脸来:“你忘了当初在清风寨我与你是怎样说的?文和王是‘白玉京’的主人,他让你随身护卫,可有吩咐你连我的命也一并护卫了么?”
      陈凌怒道:“他没有命令我便该看着你死么?那帮人的动作我看得清楚,他贵为王爷,一死天下大乱,他们未必敢现在杀他,却是真的存了心思要杀你!”
      夏清源挣开他的手:“那又如何?”他冷冷道,“陈凌,我救过你一次,如今你也救了我一次,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你既然身在‘白玉京’,从今往后,就该只听从‘白玉京’的调遣!”
      夏清源咽喉受了伤,血本来已经凝固,此时伤口又裂了开来。陈凌眼睁睁看着他颈间一道红痕又沁出血滴,喃喃道:“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么……”
      他抬起眸来,眼中癫狂,颤声道:“回鸾君,在清风寨你曾说过你会有救星……难道你一直把文和王当作你的救星?”
      夏清源面色倏然一变,他伸手捂住咽喉,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手背。陈凌想要去捂,夏清源退后一步,避开了他。
      他低下头,一双漆黑眸子掩在长睫之下看不清楚。他淡淡道:“陈凌,你错了……我从未将‘文和王’当作是救星。”
      夏清源捂着咽喉推开暗门。
      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陈凌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无双扯了扯他的胳膊,道:“你过来。我要先把你绑起来,免得呆会你受不了疼,弄伤自己。”
      陈凌听任她摆布,直到腐肌散涂到面上,仿佛肌肤烧起来的疼痛逼得他低低叫了一声。无双两手停了一停,叹了一口气。
      薛无双唇角泛起苦笑,她死死盯着手中的腐肌散,慢慢道:“陈凌,你不要管他是不是也会犹豫,是不是也会难过……他宁愿你信他杀伐果断无欲无情,宁愿你不去想他只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你只要听从他,跟随他,便不会这样伤心了……”
      腐肌散一点点化开涂在面上,火灼的疼痛之中,陈凌闭上了眼。
      夏清源回到兆尹府,推开门,张伯正搬个小板凳坐在门边等他,史平和史言一左一右趴在他膝盖上,睡得正香。
      张伯睁开眼,张嘴想叫他。
      夏清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史家父子。他上前去,从后面抱住史平的背,小心地把他脑袋从张伯身上移开。张伯一手抱起小史言,一手帮着夏清源搀着史平,把一大一小两个人运回房里去睡。
      安顿好了,两人退出门去。张伯道:“醉红楼的事情传到家里来,史爹爹出门找了你一圈,没寻着,就抱着小言坐在门口等你,老奴怎么劝都不回去睡。”
      夏清源关好门,低着头道:“文和王有没有来过?”
      张伯回道,“王府的侍卫奉命来过,看你回来了没有。王爷自己……倒还没有来过。”
      夏清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房,张伯一路跟着他。
      夏清源进了屋子,回头道:“张伯,你也累了一天,去睡吧。”
      张伯摇了摇头,按他坐下,从柜子里找出药瓶,抬起他的下巴帮他上药。
      夏清源闭上眼,喉结一动,轻笑道:“原来苏紫也是这样。看见我受伤,一声也不吭,但是一定要亲手帮我上药。”
      张伯手一抖,药水顺着夏清源白皙的脖颈滑下去。他低头道:“大公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不是。”夏清源摇了摇头,“他最不放心的人是季慕之。”他目光有些悲凉,道,“他爱了季慕之十八年,却有十七年在想办法让季慕之习惯没有他。他知道他命不长久。”
      他顿了一顿,道:“我也有一日会死。”
      张伯手中的药瓶轰然落地,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你可莫说这样的话。”
      夏清源笑了一笑:“季慕之说我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世情诸多繁复,人心万般难测,谁能够真的算尽一切?可是我时间不多,我不能错。”
      他低下头来:“今日,我却做错了一件事情。”
      “醉红楼里,王爷遇刺,陈凌要救,千钧一发之时,我却叫陈凌不要出来。”
      张伯急道:“那是因为……”
      “因为行刺王爷的是太子的人。那使弯刀的,是大理段青衣的贴身护卫,叫做谢雁。太子还需要四王爷在京里和十七王爷制衡,段青衣只为逼出陈凌,绝不至于下杀手。”
      “那……什么地方不对?”
      “是陈凌。”夏清源低低叹了一声,“‘白玉京’的一楼楼主,却将我的命令看得重过了王爷的性命,又将我的性命看得重过了他的命令。”
      他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初冬寒冷的夜风灌进屋子里,吹起他一头青丝。夏清源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发,淡淡道:“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不能再信我。我原本打算让这个时候来得晚一些,结果还是不成。”
      夜空无月,星光成河。
      夏清源仰头看着。
      这样的星河,他曾经见过一次。
      那一年季慕之在皇宫内院闲来无事挖陷阱玩,本想坑了文宰苏紫,却一不小心陷住了苏紫的表弟夏清源。
      那时赵凤玉就在他身边,伸手想拉住他,却连自己也跟着掉了进去。
      六岁的孩子和十一岁的少年在陷阱里声嘶力竭地呼叫,谁知季慕之这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大闲相正经事不做,却硬是将这陷阱做得精妙无比,两个人呼喊到半夜,也没半个人听见来救他们。
      夏清源一直记得,那夜有星无月,星辉成河。他在陷阱里哇哇大哭,赵凤玉解开衣扣,将他紧紧包在怀里,他哭声一停,就能听到贴着的温热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他哭累了偎在那怀里睡觉,饿醒了头顶还是星光。他揪着赵凤玉的衣裳仰起头来望他的脸,嘟着嘴说道:“要是一直都没有人找到我们,在这里困上好多好多年,肚子会不会很饿很饿?”
      他那时候被夏家的老爷夫人呵护疼宠,被苏紫包容爱护,肚子饿已经是天大的事。
      赵凤玉伸手揉着他的胃,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没有关系,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长得很高很高,一伸手就能把你送出陷阱去。”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对话有多么荒唐。圆滚滚的孩子又闭上眼,直到季慕之被苏紫揪着一只耳朵来寻他们。
      被苏紫从赵凤玉的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夏清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到白衣的少年松开了抱着自己的手。他有点失落,有点迷惑,却马上又安心地睡过去,他心里觉得,这少年刚刚是跟自己许了诺言的,很多很多年之后,还会来救他的诺言。
      夏清源伸手按住心口。他如今自己也长得很高很高,这天下少有陷阱还能困得住他,可是他却心痛难抑,只能慢慢说道:“经过今日,他和我之间,终是生了嫌隙……”
      他双手缓缓收紧成拳,薄唇却生出一个冷漠的笑容。他回过身,一字一顿道:“你可满意了么,封平王!”
      “张伯”愣了一愣,嘿嘿笑着摸了摸头,连忙小媳妇样的撕下脸上那张人皮面具,连带着一头花白头发也跟着扯了下来。他伸展筋骨,全身关节咯咯作响,顿时长出几寸。再看时,正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十七王爷赵凤情。
      十七王爷笑眯眯地望着他:“若盼说这张人皮面具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今儿趁着张伯上茶馆去听戏,叫我戴上试试效果,居然还是给你认了出来。”
      夏清源一言不发,十七王爷又说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和史家父子呆在一起好几个时辰,他们都没看出来。”
      夏清源还是不语,十七王爷再是脸皮厚也撑不下去,堆满了笑凑上来两步,轻轻叫道:“源源……”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夏清源忽然开口,“段青衣初来乍道,不可能查得出‘白玉京’来。刑场上他验过死囚,也不曾发现有假……”他抬起脸,斩钉截铁地道,“是你卖了消息给他。”
      夏清源冷冷地笑着:“你卖了陈凌的事给他,他送了什么给你?我听闻你和太子一向不睦,现下却要联手了么?”
      十七王爷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捧起夏清源的脸,食指擦过眼角,他低下头道,额头几乎触到夏清源的额头。他低声道:“源源,不过是与他生了嫌隙,你竟难过成这个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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