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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第二十八节
      那枚皇上赐给赵凤玉的玉麒麟,是自他母亲静妃去世之后,御赐给他的第一件东西。他珍之重之,须臾不肯离身,就连太子仗势讨要他也没有给。后来那枚玉麒麟到底还是毁了,在争抢间被太子一脚踏了粉碎。
      他不能哭,也不能闹。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等着他这个不受宠、不得势的庶子犯错。他只能安静地蹲在台阶上望着那堆碎片,不断去想象那玉麒麟完整时的模样。
      一直到夏清源来寻他。
      那时夏清源还不过是个圆圆滚滚粉粉嫩嫩的孩子,他惊世的才智刚刚显山露水。那孩子坐到他身边来,伸出手试探着戳了戳他的肩膀。
      赵凤玉那时还远没有如今的城府,立刻便暴怒地跳了起来。他一腔的不平委屈,满腹的辛酸愁苦都发泄出来,那孩子缩着头老老实实地听着,一直等他骂得声嘶力竭,突然伸出两条短短的手臂抱住了他。
      赵凤玉长夏清源六岁,在成年之后,这或许算不得很大的差距,可是在孩提时候,六岁,简直是一个天沟地堑。
      夏清源那时只到他的腰,说是抱,其实就是搂着他的腿,小狗一样地在他身上磨蹭。
      他想推开,却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那孩子抬起粉雕玉琢的脸,望着他诚诚恳恳地道:“麒麟碎了,还有源源啊。源源很结实,不会碎的。”
      赵凤玉的心被这句话狠狠的刺了一下,他深深地望着那孩子。夏清源小时候生得和女娃儿一般,一双眼睛里朦朦胧胧地带着水气。
      那孩子见他不说话,低下头来想了一想,为难地说:“源源知道,我跟玉麒麟不一样。比他大,不能给你带着,不能装在兜子里,也没有它好摸……”
      赵凤玉伸出手来用尽全力回抱住那个孩子,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他哽咽着道:“你当真愿意陪着我么?”
      那孩子便点了头,奶声奶气地说了一个“愿意”。
      “一直么?”
      “一直。”
      那句“一直”,便如同此时一般,平静,淡然,理所应当。
      就似太阳东升西落,就似潮涨潮汐。
      他曾以为那“一直”就是永远,谁知转眼间便是沧海桑田。
      赵凤玉胸中仿佛压着一块大石,不能说出话来。
      那孩子长成了青年,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他望着青年如玉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愿意用自己这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再去换他一句“愿意”。
      可是他不能。
      他胸中激荡难安,好不容易撑住不发作出来,咬牙道:“你这就回去吧。今日的宴席,本王不去了。”
      夏清源身子微微一颤,跪了下来。
      四王爷望着青年一丝不乱的发,挺直的脊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夏大人,本王答允你,本王在位一日,就决不打扰史家父子安宁。他生他灭,由他,由天!”
      夏清源深深地叩下头去,道:“多谢王爷成全。”
      四王爷说了这几句话,仿佛已花了极大气力,他摆一摆手道:“你去吧。”
      夏清源依言起身,又拜了一拜,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暗门之后,侍卫长官常现出身来,焦急道:“王爷,你怎么不告诉他?”
      四王爷冷冷一笑:“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王府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闯入,杀四人伤十七人,夺了清风寨那辽国的少年,而你们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见?”
      官常“扑通”跪下,惊恐道:“臣失职。”
      赵凤玉冲他发了这一顿脾气,抬手斟茶。他眉间阴霾重重,动作却仍旧如行云流水,尊贵非常。那一份雍容沉稳的帝王之气,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官常硬着头皮道:“臣万死难辞其咎,但那辽国少年干系太大,若落在有心人手上,只怕后患无穷。当务之急,唯有遍搜京师,救回阿墨。如果没有京兆尹相助……”
      “不用他相助。”四王爷打断了他:“‘白玉京’建成已七载,没有他在,难道就不能成事么?”他低头喝了一口茶,眉间深深皱着,叹息道,“今日……本王就让他好好过一夜没有朝堂,只有江湖的日子……”
      他一时走神,衣袖带翻了茶水,溅了他一身。赵凤玉退开几步,脚忽然触到个硬梆梆的东西。他低头去看,是个长木匣子。
      他愣了一愣,才想起这是他花了大力气寻来的贺礼,本兴致勃勃地要给夏清源,谁知心情几变,居然忘了。
      他把匣子递到官常手上,吩咐道:“你送到兆尹府去。”
      官常惊道:“王爷,贼人侵入王府,王爷安全堪忧,臣身为侍卫长,此时说什么也不能离了王爷!”
      四王爷摇了摇头:“本王自有陈凌护卫。你速去速回,到平安桥与本王会合。”
      夏清源走回兆尹府时已近黄昏,筵席早就开始,宾客云来,川流不息。他到正厅里敬了一杯酒略略尽了地主之谊,随即便寻了由头脱身,往偏厅寻史家父子去了。
      绕过池塘,正听得偏厅中乐声隆隆,请来的花魁娘子抱着琵琶在唱曲。
      女子声音软糯,正唱着祝寿的《贺生辰》。
      夏清源的手搭在偏厅门上迟迟不动。
      冬日草木尽凋,寒风凛凛,他听着那女子娇滴滴的清歌,听着歌声中嬉笑交谈的人声,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凛冽寒冬倏然逝去,万事尘埃落定。
      他胸口仿佛有股暖流,一直温暖到四肢百骸,磨圆了他的棱角,消去了他的怨恨,填没了他的失落哀愁。
      他静静地站在偏厅之外,唇角不由得带上一点笑容。
      耳边突然有热气一喷,软软酥酥风情万种的声音道:“近乡情怯,怕见故人哪……”
      夏清源回过神来,禁不住“哼”了一声:“这故人天天都在学生眼皮子底下唠叨,何来怕见?倒是季先生,寺正周大人也来了,就在正厅里坐着,你放着不管,跑来这里做什么?”
      季慕之凤目顿时一红,垂首颓然道:“区区怎生如此命苦……本以为看上的是只小绵羊,谁知却是头大灰狼……”他握住夏清源一只手贴在心口上,含泪委屈道,“区区心都要碎了,再也不要见他了。”
      夏清源抖落满手鸡皮疙瘩,眸光一冷,道:“好个片叶不沾身的季先生!前些日子百般殷勤,说放下就放下了。”他抽回手来,讥讽的一笑:“原来是嫌他狠辣,怕惹麻烦。学生还以为,是周大人那一跪,让先生想起了某个人。”
      季慕之身子一颤,脱口道:“什么人?”
      夏清源咬紧了唇不说话。
      还有什么人?
      比谁都文秀,却带领百万雄狮横扫大江南北的人。
      比谁都孱弱,却决战千里不死不休的人。
      月魄花魂,紫薇郎!
      那一日周全忠跪在兆尹府门前做戏,夏清源撑着紫竹青花的伞出去见他。那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清秀眉目间却抹不去那一股沙场血气。
      竹伞落地之时,夏清源忽然想起,文宰苏紫也曾有过这么一跪。
      那时夏清源不过幼儿,这一桩往事,还是在《□□史传》上看来的。
      那是开永三年冬,庄馨皇后命武相季慕之领兵三十万,征讨东南蛮夷。苏紫那时为中书令,当庭自请,要代武相出征。帝后不准,苏紫金殿犯君,被推午门待斩。帝后终惜其才,赦之。苏紫长跪午门再请,七日七夜不进水米。到第七日上,冬雷震震。钦天监言天地动容,帝后遂允。
      其后中书令征战千里,尽揽武相之责,官拜文宰,为帝子师。直至——丧命百丈原。
      是曰:午门长跪动天地,拼却残身酬知己!
      偏厅里的《贺生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终了。季慕之轻轻一笑,道:“你错了,小源儿。这七年来,区区未有一刻想起过苏紫。”
      夏清源眸光一动,不再理会他,转身推开了偏厅的门。
      一个不明物体“唰”地飞出来,速度之快,简直可以听到与冷风摩擦出的一声尖啸。
      夏清源和季慕之都不会武功,眼睁睁看着那物什转眼到了跟前,从两人中间的缝隙里呼啸而过,“砰”落在地上。
      夏清源低头一看,是一只价值千金的西域琉璃杯。
      玉白的面孔立刻沉了。一抬眼,偏厅里鸦雀无声,史家父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是谁?”夏清源唇角一勾,温柔的,和睦的,笑了。
      史家父子齐齐伸出手,互指。
      夏清源冷哼一声,迈进来一步,扫了一眼偏厅,所有值钱的东西通通抱在怀里,正要唤张伯拿走,却见张伯和十七王爷坐在角落里,对着一叠画纸嘀嘀咕咕地咬耳朵。张伯笑得满面红光,夏清源一扫便知,九成在谈龙阳十八式,剩下那一成,在谈如何能用到龙阳十八式。
      夏清源眉头一拧,咳嗽了一声。
      张伯吓得全身一抖,一叠画纸脱手而出,越过桌子一角,落到门边上。
      靠门坐着的孙若盼弯腰去捡,却一不小心按在另一双手上。
      孙若盼慢慢地抬起脸来,看见一张娟丽妖艳、倾国倾城的脸。
      天雷勾动地火,武相季慕之望着孙若盼带着水气的眉眼,咧嘴笑了。
      他这一笑,仿佛冷风过境,偏厅里众人一抖,就像场景突然变成了四野荒蛮、衰草离坡,眼前光芒四射的雄孔雀迈着方步逡巡其中,突然瞧见一朵小雏菊,于是孔雀仰头长鸣,“啪”,开屏了。
      “喀”。
      某京兆尹大人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唱完了曲乖乖坐着的花魁娘子被他阴沉的脸一吓,哀叫一声倒在史家小公子身上,胸部两团软软的肉在史小公子手臂上压了一压。
      大厅外喝着御酒的官员富商们正遥望偏厅窃窃私语。
      京兆尹好不容易大门敞开收受礼物,他们巴巴地来了,自然是想要掏一点点好处。谁知说是生辰宴就真的只是生辰宴,京兆尹大人从头到晚也不过露了一小面。好处掏不到,就开始无聊了。
      “你说里面在干什么?”
      “嘿嘿,十七王爷在里面,京兆尹又进去了,你说能干什么?”
      “可是……里面本来还有弱柳公子孙若盼啊……”
      “什么?啊……这事情……”
      “而且……季相刚刚也进去了……”
      “去看看?”
      “去看看……”
      商议一定,一群人出了大厅,偷偷摸摸爬到偏厅门边上,领头的一个叫道:“大人……我等想来敬大人一杯……”
      话音未落,门从里面轰然打开,史小公子羞红了脸抱头鼠窜,花魁娘子和史家爹爹一前一后追出来。
      三道烟尘消失之后,一群被踩趴的人抬眼一望。武相大人和孙若盼执手相望,情浓意浓,京兆尹大人铁青着脸站在一边,十七王爷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
      一群人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状况……
      张伯安然坐在角落里,抱着捡回来的春宫图,慢悠悠地喝茶,笑眯眯地一张嘴,吐出一口热气。
      咋咋呼呼中时光飞逝,转眼初上了华灯,兆尹府闹作一团的时候,四王爷正带了“白玉京”从平安桥起,沿河搜人。
      夜色深沉,清河两岸皆是红灯,望之如一条幽冥道。“白玉京”五楼十二城,数百人寂然无声,鬼魅般穿梭于两岸之间。
      半空中突然绽开一朵烟花,他抬头望去,正看见又一朵升上半空。
      那是,兆尹府。
      冷风拂面,四王爷静静地等着一朵一朵的烟花,最后一朵将整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他目光忽地一冷,看见烟花下陈凌怀抱着一个少年向他飞奔而来。
      兆尹府里放完了贺寿的烟花,客人陆续离开,偏厅里喝得七歪八倒。夏清源推开挂在身上的史平,小心翼翼地让他睡倒。史平在梦里翻了个身,压住他的腿,嘴里模模糊糊地叫着“再来一杯”。
      夏清源轻轻一笑,抽出腿来,寻了毯子给他盖好。史言和张伯搂在一起打鼾,他也一一安顿了,就连在桌上趴着的十七王爷,他也好心分了一个被角。
      送走孙若盼和季慕之,他独自一人返回偏厅,拿了礼单坐在长廊上。
      金银珠宝早早地被扔到了一边,他挨个把每一本武功秘籍翻开来看。他看得很仔细,分门别类地放了,还不是做些注记。他指尖忽然一凉,触到一个长木匣子。
      他吃了一惊,把木匣子抱在怀里,打开来。月华光芒霎时倾斜而出,触手一股寒气。
      是剑么?
      夏清源伸手取出来,随手一划,剑发出一声龙吟。
      上一次握剑,已是七年之前。他武功尽废,生生折断了秋水剑,从此步入朝堂。
      夏清源握着那把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提着剑走下长阶,小池塘边有一片空地。月华如洗,映在池塘之上,照得分外明亮。
      他将长剑横在胸前,摆了一个起手式。剑不重,仿佛做起来并不吃力,他心中更加安稳,就一招一招的舞了下去。
      他练的,是苏紫还为帝子武师时教他们的《木兰决》。
      “回风落景。
      散乱东墙疏竹影。
      满坐清微。
      入袖寒泉不湿衣。”
      他口中念着诗决,心中仿佛有些喜悦。那一招一式原以为早就忘记,却不曾想竟在身体上打下烙印。他越舞越快,越来越顺畅。
      他满心满意都在剑招里,没注意到十七王爷酒醒过来,走出偏厅,站在长廊尽头望着他。
      学《木兰决》的时候,他们都还年少。夏清源只有六岁,年纪最小,却学得最快。那时赵凤情刚刚练到第三式,一回头,正看见那粉嫩的孩童由天而降,剑芒如星,已练完最后一式。
      那时候太子还在,他和赵凤玉还未封王,苏紫裹在雪白衣衫里微笑着望着他们,季慕之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后来……夏清源离京,苏紫战死,武相辞官……再后来,他站在长廊尽头,看那骄傲的青年舞剑。
      十七王爷嘴唇微动,随着夏清源一起念下去:
      “梦回酒醒。
      百尺飞澜鸣碧井。
      雪洒冰麾……”
      最后一式。月白衣衫的青年足尖一点,却到底再也聚不起真气,脚下一绊,几乎跌进池塘里。
      夏清源心头发苦,索性闭了双眼,身后却突然一暖,贴进谁的怀里。十七王爷环抱着他,右手握在他的手上,如北海之鹏一飞冲天。
      长剑在手中微转,瞬息间刺出三十二朵剑花。
      夏清源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人,深紫色天空忽然降下一朵雪来,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冬雪中剑光如流星撒落,十七王爷怀抱着他,把着他的手念出《木兰决》最后一句:
      “散落佳人白玉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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