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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冰炭相煎置我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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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混混沌沌。
意识在黑暗中沉沦。
身体好像又一次浸泡在冬日冰冷的井水中,头顶一方天空却被赤红的火舌舔尽。
血液凝结成冰如刀刮骨,发丝焚燎蜷曲化为灰烬。
下身如坠雪窖,上身煎熬燔炙。
可折胶堕指,可烁石流金
一半冰雪,一半火海。
恍惚间,热浪逼近颈项,烟尘扑面而来,口鼻好像被着了火的棉被捂住,吸入的每一丝空气都要燎尽心肺烈焰焚身。
仿佛有燃烧的绳子勒在脖子上,越收越紧。
她的思绪是被茧层层捆缚的蛹,黑暗中左冲右撞,却找不到一点突破的缺口。
脖子似乎要断掉,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好像一只干涸的鱼,再也无力呼吸,肺痛得要爆炸。
这爆炸的力量终究将蚕茧劈开一道裂缝,她蓦然醒悟:这已是十年之后,她已然长大,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敲髓吸血欺凌宰割的弱小孩童了。
缠在她脖子上的不再是绳子,而是一只手,一只修长完美的手。
这只手能做出机巧绝伦的器械、可夺天工之造化,能写出优美昳丽的诗句、荡气回肠的文章,哪怕执笔端坐,也是一幅无声的画,流淌着冬去春来的第一首歌。
她终于奋力撑开了眼皮,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
他们曾对酒当歌,吟诗作赋,他出一比上联,她便对出下联。他是她的病人,她是最尽心的大夫,帮他走出阴霾,一点点站起。
可是现在,他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捏住了她的性命
她的生命如此脆弱,只要轻轻用力,就会消散在他的手中。
她的轻言细语,她的灵动慧黠,她微颦的眉,她的飞扬的笑,都将化为尘土。
他第一次发现,他是如此强大,强到可以成为她的主宰,强到他的心都要碎成齑粉。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触不到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背后冲天的火光。
漫天红光之下,他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矮小阴翳的黑色剪影。
这抹剪影是地狱火湖爬出的修罗,荜拨出星点暗红的业火。
不应该是这样。
事情并不是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头脑被黑暗一点点蚕食吞噬,已经无法做出思考。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但也渐渐没有了力量。
那只手突然力道大减——因为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井穴上。
花满楼的脸色十分难看:“卢弟,你要杀了她吗?”
卢雁白的手一颤,终于松开。
云清寒软绵绵地倒在雪地上,身子弓成了一个虾米,咳得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咳嗽良久,她终于能够呼吸,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眼向前方看去。
原本属于卢淮帆的书房,已变成一片废墟。
灼热的气浪还在一波波逼来,焦黑的碎片浸着污水,救火的木桶横七竖八地被遗弃在地上,稍远些的雪地已被踩得肮脏不堪。
她的脸陷在白雪中——她躺的地方离废墟有点远。
冰冷的触感终于唤醒她的理智。
是了,确实足够远。
她是在屋外被爆炸的气流推出去,一路滚到这里晕倒的。
五脏六腑还有冲击造成的阵痛。
她看到不远处看守她的护卫端着碎裂的茶壶。
是她插科打诨吩咐对方拿到房间的。
茶壶碎片中还夹杂着来不及处理的火药余烬。
别人或许瞧不出,但卢雁□□通此道,想必一看便知。
难怪。
难怪他不信她。
难怪他要杀她。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他确确实实的杀父仇人了。
她微微阖上双眼。
她制造了混乱,是为了来找卢庄主。
只是晚了一步。
凶手也用了火药,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地牢。
黑暗。
潮湿。
寒冷。
寂静的甬道,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厚重的铁质牢门打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墙角的人依旧靠坐在那里。
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好像已冻成一尊雕像。
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有她苍白的脸上栖息着天窗投射下的一方阳光。
细小的微尘在光明中飞舞,天光在她的长睫上轻轻收起羽翼,落下浅浅的阴影,让她秀美的脸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但她从容的表情,却又蕴藏着无畏的刚毅与无愧的坦然。
强与弱,刚与柔,脆弱与不屈,矛盾而和谐地在这一方图画中存在融合
一道目光带着仇恨牢牢地锁住了她。
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主人的愤怒。
细小的摩擦声来自紧紧攥住鞭柄的指腹。
牢门周围的空气紧绷到极致,只要一个火星就可以爆裂。
另一边,角落的阳光中却流淌着安然静谧。
一间牢房,好像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但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一条鞭子便可连接两边,直击生死。
雕像毫无血色的唇微启:“你果然来了。”
讥诮愤恨的声音从打开的牢门处响起:“你知道我要来?”
“自然知道。”云清寒叹息着睁开眼,她的目光没有恐惧,反而满含着理解与包容,好像在原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整个山庄里,你是最容易利用的,自然是你来。”
任何一个成年人——包括自以为长大的少年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目光。
楼小梦本就愤怒,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的愤怒已升级成盛怒:“收起你那一套吧,我可不是卢哥哥,不会相信你的巧言狡辩。”她冷笑一声,补充道,“哦,对了,现在卢大哥也不会再信你这个杀人凶手。”
这样阴阳怪气地戳她痛脚,不过是为了激怒对方。
但云清寒似乎不受一丁点影响,她的声音平静依旧得没有丝毫波澜:“你怕了。”
对于试图激怒对方的人来说,最难以忍受的莫过于对方分毫不怒。于是楼小梦的怒火涨到了极致:“你说什么?”
云清寒的嘴角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如果你内心坚定,我说什么都不会动摇,又为什么怕我开口?”
楼小梦即将崩断的理智之弦硬是被激得缓和下来,她不怒反笑:“好,你说,我倒要看看,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她破空甩了一下鞭子,鞭稍暴出的巨响在空旷的地牢中久久回荡。
“但凡你说错一句,我就立刻送你上西天!”
云清寒方才还静如止水的双眼,忽然燃起了两簇明亮的火焰。
自从被丢进来,地牢阴湿寒冷,但她的头脑却运转如飞,部件之间几乎要摩擦出热量。
直到楼小梦踏入牢房,她已在脑海中将整件事情来来回回梳理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回想推敲,终于把真相还原得七七八八。
原本是要找机会将这些说出来——尤其是之前尚未说出的卢庄主之死的线索——她差点被活活掐死,还没喘匀气又被拖进地牢,很多事根本没来得及讲。
但是还没来得及行动,对手已经先动了。
没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楼小梦此来,总不可能是来嘘寒问暖、关怀在押嫌犯——哦不,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是确凿无疑的杀人凶手、杀父仇人。
所以,她此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在这个无人理会的地牢——不是无人,而是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要杀自己的人,另一个就是自己。
一个一手鞭法出了神正要入化,另一个,那负数的武力值,真是不提也罢。
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到了这个地步,生还的希望,除了自救——还是自救。
现在她已暂时稳住了对方,会不会打草惊蛇已顾不上,必须使劲浑身解数,说服对方。
要让楼小梦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反正也不能更糟糕了,那就放手一搏。
云清寒克制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霉味的冷空气将她胸腔中的血液都冻住,让她更加冷静。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语气诚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悲伤:“你刚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哦?”
云清寒微微低眉,轻声道:“卢雁白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
她的语气平淡至极,却好像有一只手,猛地拨动了你的心弦,无端响起一声深沉的无奈和悲伤,在心中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她的眼神平静至极,可平静深处却又一种动人心魄的震撼。
她好像一点都不哀伤,却有一种力量,让所有看到她的人心悸心惊心痛心碎。
淡极始知悲重,无声自有惊雷。
楼小梦突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云清寒却继续说了下去,好像刚才让心灵震颤的一瞬只是幻觉。
“他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楼小梦皱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
下一刻,云清寒双目如电,直直射入楼小梦的瞳仁深处:“既然如此,你为何那么迫不及待。即使你不来,我也逃不过应有的惩罚,不是吗?”
楼小梦似乎有些呆住。
云清寒的目光却紧追不舍,仿佛要通过眼中那细小的狭缝,探入对方的灵魂深处;与之相反,她的语气越发温柔:“让我的罪行被当众公布,受到裁决,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一开始不是这样想的吗?”
“那么,”她的声音更轻,语调更柔,“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呢?”
她略微停顿,给对方一点时间反应。
她的轻声细语,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
楼小梦的眉蹙起,神情恍惚。她的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黑暗中的笼子终于要打开,幕布下的怪物就要露出狰狞的真相,她不愿意看到不能接受的事实,即将把她一口吞下。
云清寒再接再厉:“他为何要诱你杀人,是为了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又或许……为了除掉自己的隐患。”
终于图穷匕见——“这个人,是不是温伯雪?”
楼小梦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她好像被人猛地扇了一巴掌,神情剧变,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厉喝出声:“你闭嘴!”
尖锐的风鸣与之相和。
一道嗜血的鞭子闪电般劈下,在云清寒的视野中急速靠近。
死神的举起的镰刀终于挥下。
带着地狱的烟尘。
根本无法反应,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云清寒,你终究棋差一招。
这已是必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