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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 微雪淡月对江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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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流去。
月映江白。
雪在飘。
远方的月光铺洒在江岸破败的码头上。
司空摘星酒足饭饱,躺在一枝树杈上赏雪观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只不过前两天他翻跟头赢了陆小凤,让他挖了整整一千条蚯蚓。当他像个泥猴一样交差时,自己连看都没看就把所有的蚯蚓都倒掉了。当时陆小凤的表情让他连笑了好几天。此刻他的脸上又浮现微笑。
突然,他的微笑顿住。
司空摘星猛地坐起来向下看。
下面有一个人在疾奔,那人的神色镇定,司空摘星却不镇定了,他眨了眨眼,终于确认自己没看错——那分明是花如令的结拜兄弟、白露山庄玉郎楚三,楚江秋。
司空摘星以前见过的楚江秋人过中年,依然保养得很好,有刻上皱纹却依然秀丽的面容,修剪整齐的长髯,华美的衣服,享有盛名的白露山庄,贤妻美妾,仆从数百。
而眼前的楚江秋孤身一人,大氅已经破损,胡须凌乱,面颊有灰,发上戴雪。
跟着他的护卫死的死散的散,但他绝不能停下。
他心里只有一件事:跑!快跑!赶到江南花家,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大哥花如令!
他一定要这样做!
他心中蓦然一凛:背后风声突起,一只判官笔急点他背后大穴。
此人动作极快,看似只有一招,但是背后大穴皆笼罩于铁笔之下,后招无数。
如此笔下功夫,放眼江湖,唯有补天阁书使,曾一人挑遍黄河十八水寨的凉砚惊神笔——岳书白。
楚江秋人在疾奔之中,本难以招架,但他毕竟经验老辣,深吸口气,后脊猛然弯折,背部向前缩了半尺。
此时笔势已尽,一击落空。
他趁势回剑后挑,一招黄鹤复返,以力破巧。
长剑铁笔一触之下,背后之人蹬蹬蹬连退三步。
他心中微讶,让黄河流域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补天阁书使,竟是一个儒雅书生。
书生面色苍白,显然已受了暗伤。
司空摘星几乎要惊呼出声,谁都知道江南花家桃花堡和白露山庄同气连枝。补天阁要与楚三过不去,花如令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他立刻想到了他的两个朋友——陆小凤和花满楼。
他一定要去通知他们这个消息。
等等,司空摘星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岳书白一定是早在此处埋伏,不然他不会没有发现。那么此时,对方说不定已知道他在这里了。
首招告捷,楚江秋的心中不禁升起无限希望与勇气。
他的剑还没有生锈,他还没有老去,他依然能像年轻时一样勇敢无畏,挑战无数艰险。
他能赢!他一定能见到他的结拜大哥!
他似乎已经看到兄弟温暖的笑容,感到拍在肩上有力的手掌,他们在华舍暖屋之中对坐,烫一壶热酒,叙说旧日的情谊。
眼前一片雪花飘落,却突然一分为二,美梦瞬间消散,他猛然停步。
此刻司空摘星也有些佩服他的轻功,尽力狂奔之中竟能说停就停,一步不多踏。
行如江上飞鹤,静如渊s岳峙,不愧为当年的玉郎楚三。
他更佩服幕后策划之人,在猎物开始骄傲放松之时设此陷阱,只有一根肉眼难见的丝线,只怕没有几人能够避过这道横在颈上的“绊马索”。
司空摘星左下方的树上传出一声冷笑,便见楚江秋的身体猛地弯折成诡异的形状,腾挪变化不断。
唯有眼力过人者方能看到,他每次都是险险避过根根细丝,却不伤分毫。
一根,两根,三根⋯⋯这是天山冰蚕丝与雪山彩蛛丝混合而成的丝弦。
这些细丝曾灭掉武林中最诡异最神秘的湘西辰州赶尸言家。
几乎没人敢踏足的言家,一夜之间尽皆被戮,都是被此细丝割首分尸。
细弦一根根增加,楚江秋却依然游刃有余。
他用一双依旧美丽如女子秋水双眸的眼睛望向树上——那双眼睛在他年轻的时候不知让多少江南少女追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与此同时,司空摘星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向同样的地方。
那树上坐着一个的披发不羁的男子,随意一系的长衣随风散开,袖中露出的十指踏歌般飞舞。
细丝已从四面八方将楚江秋包围缠绕,他仍然笑得出:“补天阁琴使原愁长的三千烦恼丝,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笑容依旧潇洒,潇洒得能迷倒江南最娇俏的女子。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六枚棋子急射而来。
三枚白子三枚黑子。
棋子快!
飞快!
最要命的是,皆在他无法闪避之处。
那是贴在栈桥下的人发出的,一身洗的破旧的布衣——补天阁棋使,黑白十九路子,谢弈之。
谢弈之善暗器,他的暗器极快,快到没有人能躲过。
他独闯唐门窃取某物之时,最多一次发出五枚棋子,完成任务全身而退。而这次,他竟然一次发了六枚。
他躲不过。
怎么可能躲过。
楚江秋依旧在笑。
却只是苦笑。
然而当他的余光下移,便连苦笑也笑不出。
一个簪花彩衣的妖娆女子,娇媚地笑着,仰躺着游蛇一般贴着地面欺近,白雪彩衣,艳丽之极。
更艳丽的是她手中的长钩,钩上有六孔,每孔颜色不同,各含一种剧毒,沾之即死,见血封喉。
这支杏笛长月钩,曾吻上长白山马帮一百二十七人的脖颈。
此刻,这支长钩直取他的双脚。
司空摘星看得惊心动魄,补天阁下属的落雪轩竟然四使齐出,下那么大力气,这是必要将楚三斩于马下的节奏。江南花家对上补天阁,恐怕没有好果子吃。陆小凤和花满楼,这回的麻烦可大了。
江湖上没有人能破解琴棋书画四使的围攻。
更没有人能从这样的困境中逃脱。
——千丝围困,六子直射,长钩断脚。
他已是蛛网上的残蝶,只能接受被吃掉的命运。
他已没有希望。
他必死。
只能死。
——然而楚三,好楚三!
他举剑急转,剑身只见残影,剑啸声如鹤唳,将所有细丝猛地缠住。
削铁如泥的细丝,吹毛断发的宝剑,谁也切不断谁,谁也拼不过谁,只能缠绕纠结。
楚江秋运足功力,挥剑一拉,竟把琴使硬生生从树上拉下,衣襟散开,变成破碎的蝴蝶,直坠而下。
楚江秋一足点地,与琴使的位置瞬间上下倒转。
地上是什么,是已到眼前的画使。
两人唯有相撞。
两人必然受伤。
司空摘星几乎要拊掌大笑。
好楚三!
好一个楚三!
一瞬间破解危局,攻守颠覆。
只有具备极深的内力,高超的剑法,丰富的经验,灵活的应变,才有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求得一线生机。
好一个玉郎楚三!
不愧当年前技压天下群豪的江南五杰之名!
还有棋子。
六枚棋子已至眼前。
楚江秋的剑法运转至极致,连点六剑。
六枚棋子已反射向谢弈之。
谢弈之大惊!
——他的棋子全部淬毒。
剧毒!
他绝不能接!
谢弈之射出的棋子快。
楚江秋反弹的棋子更快。
谢弈之一直盯着棋子,竟完全不及避开。
他已逃不掉。
琴书画三使只是受伤,他却是必死,只能死。
他已没有希望。
绝没有人能救他。
可他没有死。
——因为一截枯枝。
那枯枝极轻快地飘来,撞掉第一枚棋子后改变方向,又撞下第二枚,接着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最后与第六枚一同力竭落下。
一切只在一瞬间。
谢弈之心中大安,同时大惊。
——他已知道是谁救了他,可是他绝没想到这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楚江秋和司空摘星更惊!
——这样准确的角度,精巧的力道,是什么人能做到?
三人同时顺着枯枝飞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年轻公子,立在枝头雪上,着白衣青衫,墨发沾雪,轻侧首,微笑。
他看起来温和无害,不像武林中人,倒像是竹林中烹茶读书的文士、山水间拂衣长歌的诗人。
可是司空摘星和楚江秋额上都有冷汗:他是早在这里,还是刚刚才到?自己已然提高警惕,注意四周,然而既没发觉他的存在,也没感到他的到来,难道他有隐身术?难道他是凭空冒出来的?
楚江秋脸色铁青,寒声道:“阁下也是来杀我的?”
青衫公子从容举袖,一揖到地,温言道:“前辈鹤鸣剑法二十年前便已名闻天下,晚辈下属多有得罪,还望手下留情。”
楚江秋冷笑:“要打便打,何必废话。”
青衫公子轻轻摇头,神色恭谨,面含歉然。
楚江秋身形如孤鹤急飞,剑如长虹。
剑要到。
青衫公子没有动,微微而笑,好像等待客人,扫榻相迎。
剑将到。
剑势携风掣雪,发出龙吟般的尖啸,几乎刺穿耳膜。
青衫公子还是那样立着,波澜不惊。
楚江秋的轻功、内力、剑法,无不蜚声武林。他自信,天下间能看出这柄剑的破绽的人两只手便能数完.
何况那青衫公子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他看不出。
绝对看不出。
剑到!
青衫公子微微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右手从袖中伸出来,淡笑,出刀。
多么美的刀。
瘦薄如一弯纤月。
月色的刀光浮起,轻如风吹起一片柔软的柳叶,淡如绝代佳人的一弯浅黛。
柳丝轻拂离人泪眼,勾人心绪;美人轻颦浅笑,撩拨心弦。
刀很美。
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倾国倾城。
白玉般的手指映着月色的刀刃,温润剔透。
纤月刃如女子的素手拂过,雪花立时一分为二。
刀寒光如雪。
刀锋如雪。
刀如雪。
雪花落在长剑三寸之处,如白梅清幽绽开。
开得很轻。
轻得很柔。
柔得很静。
静得很寂。
长剑的啸声霎时寂灭,天地间只余落雪声簌簌。
那正是长剑最薄弱之处。
他看出来了!
他竟然看出来了!
楚江秋的冷汗流了满背,他这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的恐惧。未尽全力,便有败意。
司空摘星不由叹气:一个人若露了怯,那么即使能赢,也一定会败。
楚江秋一击便走,如一只白鹤飞速掠过江面,对岸就在眼前。
他快,青衫公子更快!
风吹过,他的影子已不再原处。
他的身姿彷如一片雪花,乘着风,轻飘飘飘远。风一吹,眼一眨,已到楚江秋的身后。
雪更大了。
楚江秋正等着这个机会,回剑便刺。
此招为关公拖刀,佯作败走引对方追击,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在对方势尽力竭之时反击。这一招脱胎于鹤鸣剑法,却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已走到更高的境界,这是他这几年闭关创出的最强悍、最凌厉的一招。
剑速如闪电,剑势如奔雷,剑啸如暴雨。
青衫公子微微而笑,不急不躁,抬手,迎击。
嗤嗤之声不绝,那是衣袖被刀气剑气划破的声音。
两人周围茫茫如絮的雪花都被绞成碎屑。
电光火石之间,五声相击,长剑如羚羊挂角,变化不绝,轨迹莫测。
短刀却始终击在三寸处,刀刃剑锋几乎缠绵不离。
七声。
倒数第二声是长剑断裂的悲鸣。
——还有最后一声。
那是刀锋刺入心脏的声音。
司空摘星的心脏都要冻僵。
这样的轻功,这样的刀法,这样的心机,即使陆小凤来对付,也一定会万分棘手。
楚江秋躺在岸边白雪上,他已能感到生命的力量从他身体里不断流走。
雪静静落下,落在他的眼睛里,在眼角沁出水珠。
那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想起了兄弟把酒、慷慨长歌的日子,他们是那么自在,那么逍遥,策马江湖,肝胆相照。
他终究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
当年无敌于天下的江南五杰,终究老去,盛年不再。
少年子弟江湖老,一代新人换旧人。
他的目光钉住青衫公子,双眼骤然爆发出极亮的光:“你⋯⋯你是谁?”
青衫公子望着他,静默片刻,长长一揖:“补天阁,落雪轩,月神。”
他眼睛睁大,似在惊讶——有谁想到月神会是这样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的眼睛爆发出灼热的光芒,仿佛在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终究没能问出这个问题。
可他早已得到的答案——回答他的是片刻前的那一刀。
月神的刀,彷如月光。没有人能躲开月光,也没有人能躲开月神的刀。
江水依旧滔滔。
乌云近月。
风在刮。
雪落。
雪是寒的。
月是冷的。
一切终归平静,终究静寂,终是寂寞。
月光洒在江上,千年不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楚江秋的尸体已被带走,他用生命保护的布包也被敌人收起。
司空摘星终于从树上跳下。
他已来不及思考对方有没有发现他,如果发现了又为什么不灭口。
现在飞奔的人变成了他。
不管对方是不是故意为之,他都要去找他的朋友——陆小凤!
注:标题出自李邴:“微雪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