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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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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晚上回到威廉大街81号,肩膀酸的像是被碾过一样,两只手几乎废掉,连拿个叉子都抖个没完。
我怨念地诅咒着安东尼克那个奴隶主,顺带瞄了一眼正在优雅地切着小羊排的罗马皇帝,呸,吃个饭都戴手套,洁癖狂。
我把手里的刀叉在餐盘里撞得震天响,屋子四角站着的侍从,还有阿德里安,全都像聋了一样无视我的存在。
过了很久,就在我即将把盘子里的小羊排切成一团肉酱的时候,阿德里安终于像我这边看了过来。
长长的餐桌上只坐了两个人,在我的强烈抗议之下两个人古怪地坐在同一头,每次看着贵族美人优雅吃饭的样子就变成了我的开胃菜——赏心悦目啊。
“你的虾脑酱要冷掉了,变腥了就别吃。”他冲我的盘子看了一眼。
桌子一只长长的银质盘子,里面摆着摆着一只近六十公分长的红壳大龙虾,加法国波尔多地区的红葡萄酒慢慢煮成。银质的盘子旁边有一个玻璃架子,下面是酒精灯,灯座是一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面是蒸馏高粱酒得到的纯酒精。切下大龙虾的头,和着科隆土产的香料,放进陶瓷盏,架在酒精灯上小火慢烤,烤得发烫就之后不加任何佐料,只有悠悠的酒香,当开胃的前菜。
舀出来的虾脑酱已经凉透了,阿德里安抬眼示意了一下,一个侍从立即走上来换了新的高粱酒和罩网,水晶的灯座又发出细微的燃烧声。
我撇了撇嘴故意道,“我不要吃这个,”我盯着他面前正在动勺没喝完的螃蟹蘑菇汤,“我要喝你那个。”
小时候常喝母亲做的鸡茸蘑菇汤,味道比这个清淡多了,螃蟹蘑菇汤是上流人喝的东西,鲜美得有些过头。
站在一旁的仆从随即道:“我立刻吩咐下面去做。”
“不用了。”阿德里安示意他退下,然后把他的盘子推了过来,我脸红了一下,然后把汤喝得咕噜噜响。他靠在椅背上,浅浅地笑着,舀起一勺虾脑细细地喝了,那样子和法国皇后似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的脸紫了。
吃完饭他回了办公室,让我去洗个澡放松一下,我被他那一笑搞的心痒难耐,在浴室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像是打了鸡血针,门前的那条蓝色的骆驼毛大地毯都被我踩出一条白。
站在浴室门口的姑娘看得久了忍不住问我是不是胃不舒服,她好心道消化不良可以吃点茴香酒。我连忙道谢说你真好心,谢谢我运动一下就好。这时候阿德里安从走廊里过来,看见我站在门口,惊讶道:“你还没洗?”
我眼睛一亮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一个人没意思,等你一起洗。”那姑娘立即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看着我拉着他们家少爷推门进了浴室,那眼神就好像看见流氓即将拐骗她家小姐一样。
“脱衣服吧脱衣服吧。”我笑得一脸灿烂。
阿德里安点了点头,浴室里的侍从呼啦啦一下子全都出去了。空荡荡的一个罗马式浴池,和那间宾客专用的完全不同,浴室里不让一个人伺候着。
四壁上贴着土耳其蓝花描金大瓷砖,地面上是白沙瓦尔产的黑色白文大理石,万里挑一的质地。浴池里嵌着的陶瓷片上有华丽的三头百合的徽章,折射着漂浮在水面上,和各色的香草花瓣交相掩映。
方形的浴池四角立着土耳其风格的灯柱,光线很柔和,阿德里安从容地解开衣服,一件件脱下,我盯着他不眨眼。
他脱到一半看着我:“你不洗吗?”
“洗啊!”我连忙手忙脚乱地剥光自己的衣服。
他走下雾气渺渺的水池,试了一下水温,向我招招手:“你其实不用等我的,先洗完了到床上去也一样。”
喷……
他永远这么直接……毫不忸怩地说这些话。
我讪讪地靠过去摸了摸他的手臂,看见薰衣草细碎的紫色黏在他的胸口,又帮他抹掉,一阵阵水波又来,新的香草花瓣又黏上去,像是缠着他不放一样。我反反复复帮他抹,看起来像彻头彻尾的非礼。
他笑了笑,眉眼之间流光点点,凑过来轻轻地吻着我的嘴唇,唇瓣贴着唇瓣,不深入,不火烫,淡淡的、特属于他的唇齿间的香气,小心翼翼的纯洁,就像两个互相喜欢的小孩子拉拉手碰碰嘴一样纯洁。初恋的纯洁。
这种纯洁的心灵悸动强烈而不可抗拒,像火像水又像风,让我几乎融化,又好像充满了全世界的勇气。
无关欲望,又好像是满身的欲望,这一刻天长地久。
刻骨铭心。
不过小朋友般亲亲了很久之后他似乎还是有点无动于衷,我不甘心地挫了挫牙,刚要伸出不轨之手,结果被一把捉住,我脑子里一声闷响,抱住他就要啃,他倒好,轻轻用了力气就把我推了出去,笑吟吟道:“先洗澡。”
你……
他将水面上漂着的埃及沐浴盘顺水漂了过来,我看也不看就抓起盘子里一堆水晶瓶子砸了过去。一个也没砸准,阿德里安笑得眼儿细细像狐狸:“安迪,你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治了你这狐狸我就好了!
洗了一场火花四溅的澡,冲干净爬上岸我愣是把那个勾人的家伙给按倒在了水池边狠狠欺负一番。
也就字面上最纯洁那种而已。
哎,我好可怜。
第二天一早。
春日的光线充满了整个房间,馥郁的香甜。
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个波斯胆瓶,血红血红的,养满了雪白的百合,开得浓烈,芳香四溢。
阿德里安踩着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坐下。迎着光他浑身笼罩着梦幻的光晕,身穿浅紫色的绸缎宫廷衫,袖口有精美的纹饰,容颜隽永,目光柔情。
“醒了?”
我懒洋洋地缩进被子,眯起了眼睛。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起床吃点东西。”
有首意大利老情歌怎么唱的?
不爱我,就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我闷在被子里笑了,虽然我知道我很厚脸皮,可是我还是要说,小子,你爱上我了!
阿德里安把我从被子里刨出来,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愿意起来也行,就在床上吃一点吧。已经快中午了,再这么饿下去对胃不好。”
我的胃……
我看看他带着雪白手套的双手……这个洁癖狂,我要是在他床上吃东西他还不得起一身疹子?
一掀被子我跳下车去,赤着脚就奔向了餐车,揭开银色的几个大盖子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一盘坚果香奶酥皮酪、香草月桂樱花蛋糕、茉莉千层糕和百味提拉米苏。
阿德里安从后面用暖暖的毯子给我整个包了起来,“坐到椅子上吃,你都没有穿鞋。”声音柔的滴水。
还没吃呢,先就把我给甜倒了。
他倒了一杯杏仁露,坐到我身边,款款地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眼神专注,像是在看着世界上最珍爱的瑰宝,时不时地抿上一口乳白色的汁液,细致得我心尖儿一颤一颤的。
我只是觉得甜到满溢,犹如琼饴。
那时候,幸福的日子就像醇酒,越藏在心底,日子久了就越香越浓,一旦打开了记忆的盖子,微醺的感觉就像忽如其来的潮水一样,瞬间让人没顶。
让人忘记现在,忘记未来,即使此生的时间只有回忆。
让时光停在彼时,该有多好。
那么短,短到来不及珍重;
那么长,长到一生也回忆不完。
我堵着满嘴的酥皮酪含糊地问着他,“希……姆莱……那锅……你和他……四不四……”
阿德里安笑弯了艳蓝色的眼,“这事情和你无关,乖,你只要和安东尼克好好学着就好。”
我夹着舌含着奶油愤愤道:“俺……东尼……各……那锅……假货……就知道……整……偶……”
他伸手捏了块雪白的帕子,擦去了我嘴边的奶沫:“在那个地方,谨慎和勤奋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知道你哪怕出一点差错,或者透露一点你所见的东西,都可以在帝国,乃至整个暗流汹涌的欧洲引起不能预料的后果。”
啰嗦,我当耳旁风地听着,美滋滋地吃完了一顿甜到烂牙的早餐。
那是1937年的春天。
第二十八章
1939年4月,荷兰报春在窗外烧出一片一片的金黄和晏紫,痴情的地中海豆鸟落在香樟和柏树的枝头,跳来跳去唱着一长一短的情歌。南欧月槐上结着奇怪的青色果子,经常有成群的红嘴山雀围着那里打转。
玫瑰苗圃里开了第一波的粉色|五|月花,水渠里飘荡着娇嫩的花瓣。
一片复苏的生机。
感情稳定期的我和阿德里安却双双没有时间在这个美丽的时节畅游。
这一季参谋部格外的忙,无数的报告和通知,调令满天飞。充斥着视线的都是双S的符号,鲜红的绝密戳印和所谓的“白色方案”,满眼都是“但泽走廊”,“自由市”,“复线铁路”,“‘罐头食品’计划”,“格雷威茨镇”之类之类的字眼,简直要把人整疯。
白痴也看得出来,帝国的战车已经把炮口对准了波兰。
安娜还是往常一样每天都甜美地笑着,小姑娘们围着她问东问西,银铃一样的嬉闹声在花园里传得很远。
认识她的这几年来,未曾见过她回过她的祖国,甚至她都不曾离开过柏林,那么现在呢?她是否能嗅到空气中山雨欲来的气息?她可想得到即将发生在她的故土上的未来?
我对她点头一笑,擦身而过。
安娜在我身后喊道:“安迪,路上小心。”
我向后挥挥手。
这个下午,我提交了总结报告,提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所有的家具都盖上了白色的大坯布,一片离别的肃穆。
我提着早上就放在门边的两个大箱子往外走,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匆匆跳下军车,司机大叔从前面把我的箱子扔下来,他声若洪钟:“小子,你是个军人,怎么像个姑娘似的带这么多东西!”
我会心地笑了笑,把满满两大箱的行李交给了门侍。
“小心,”我嘱咐道,“其中这个箱子是不能压的,里面有我的小提琴。”
“是的,先生。”
想起了什么,我又匆匆返回自己的那间小小的卧室,后来的两年我虽然一直住在阿德里安的偏卧室,睡在他的床上,但这间房子却一直给我保留着,我偶尔会在这里拉一拉琴,总觉得比琴房里的感觉来的舒服。
掀开盖布,我往冰凉凉的枕头底下一摸,取出一本黑色皮革制的精装书,金色的花体字写着熟悉的《呼啸山庄》,那个年代,看小说的都是资本家的夫人小姐,和这种肃穆的黑色真不搭调。
“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我轻轻地把书抱进胸口,亲吻着扉页,就像那些犹疑自卑的日子里所作的一样,就像亲吻圣经的教徒。
时间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信仰,也不能改变我的爱情,现在的我,爱他只会是越来越多。
“将军呢?”我问从阿德里安的卧室里出来的几个小姑娘,她们正在把漂亮的瓷器打包搬出。
“上了三楼。”她们冲我行了个礼,又匆匆忙忙干活去了。
我缓步上着楼梯,渐渐听到叮咚的钢琴声犹如泉水。
推开琴房的大门,视野一片开阔。三楼这个偌大的琴房中,就只摆着一架漂亮的俄国产的白色三角琴。
日光已经偏斜,把人弹琴的影子拉得很长。
E大调的《离别》,我暗暗笑了,这个人还是这么喜欢肖邦。
我走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换一首亲爱的,你又不是要和我离别。”我环过他的腰在琴键上蹦了几个音,“你最喜欢的钢琴版的《军队》怎么样?约德尔少将,出征的时候怎么能这么伤感。”
我恶意地舔着他的耳垂,他笑着躲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比星星还美:“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感了,新鲜出炉的安迪洛尔少尉?”
他任由我从后面抱着他,美丽修长的手指开始在黑白的琴键上舞蹈,琴声如鸟鸣如幽泉,如花开春日如少女细语,婉转柔媚,迤逦多情。
旋律浪漫色彩瑰丽。
正是肖邦的第2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粉红色梦幻。
我想起最初的最初,我就是被那一双带着异常美感的手而勾起了无限的向往,那首未能演奏到底的浪漫曲中途被雄心壮志的《英雄》取代,这一次,华丽地落下了尾音。
“为什么弹这首曲子,你会喜欢这样的音乐?”
他看着我不说话,宝石一样的蓝色大眼睛闪啊闪的,闪的我眼都花了,他一脸欠扁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不告诉你,你猜啊。
这家伙是越过越白痴,你不说,我才懒得猜呢。
在他脸上美美地香了一下,把手套递给他,“车都在下面等着了,走吧。”
他站起来,合上了琴盖,手指在上面流连了一瞬间,我笑道:“可惜了,虽然你能带上几节车厢的东西,这个家伙却是带不走的。”
他笑笑:“本来就不想带。”
这种语气,似曾相识。
那个初吻的夜晚,我问他:“您很爱您的姐姐?”
他看着我,惊讶,困扰,然后云淡风轻:“不,完全不爱。”
这一刻,看不懂他的喜怒哀乐,我却为他的默然垂首心头一动。
他忽然转过头来,淡淡地看进我的眼睛:“你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
“嗯?”
“那一年的平安夜,我问你真的会不会走的时候你回答我的话。”
我愕然,记忆里初拥的悸动刻骨铭心,那誓言就像一枚时光的飞矢,贯穿过去与未来,原来他一直记得。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留在你身边,只要是我活着的时间,我就要尽我所能地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因为我喜欢你。”
他的犹如蝶翼的睫毛不可察觉地颤了颤,额发已经长至脸颊。他从我身旁走过,用轻到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希望你永远记得说过的话。”
我的确永远记得。
车队以私家出行的形式驶出了柏林市区,经过威廉大街,舒内豪森街,远远看得见勃兰登堡门和菩提树下大街浓密的林荫。车队经过施普雷河岸的时候灯火已经渐渐亮起来了,水面的波光一阵一阵,把记忆越推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