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归处 ...
-
外面来吊唁的客人没有跟去山上,七姑安排了邻里帮做了早饭,等姚家这一行人回来,这些客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纷纷与六姑和六姑父作别。
姚婵与路斯和回到爷爷家后,有帮忙的邻里来扯掉了他们腰间的白孝带,然后又在他们胳膊大臂的位置上用别针别上了一圈黑孝带。
按习俗故去的人下葬后,亲眷还要戴满三天“孝”。
姚婵坐在西屋往外看,几辆车过去,是客人们在陆续离开。姚婵想到自己也是姚家的客,于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西少,没几分钟收完了,她环顾四周,不由自主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西屋,恍惚间她想起许多不曾特意去记得事儿,比如:想起大姑在隔间抱着弟弟喂奶时笑着跟她招手让她去摸弟弟胖乎乎的小手、想起大姑躺久了不舒服大姑父扶着大姑在外间的炕上来来回回地走、想起虎头虎脑的弟弟一岁时他们一家三口用借来的傻瓜相机坐在炕上拍了第一张全家福,而如今这间经历了许多儿女情长的、并不算大的屋子将要彻彻底底地冷清下来,甚至不久后会落满灰尘。
——不知故人年终岁尾回来看一看时,还会不会记得生前这里是如何的温馨。
姚婵想了想,拿了抹布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擦了个遍。
快收尾的时候,七姑进来看了一眼,叹一口气,什么都没说,转身招呼站在门口的路斯和:“小路,你把车子开过来。”
姚婵背包出来时,七姑父刚刚装完最后一样东西,七姑赶忙拉姚婵过来,扒开袋子口一样一样地给姚婵交代装的都是些什么,有几样还是特别为姚婵妈妈准备的。
其他人要等老奶奶过完头七之后才会走,这会儿日头快挂到半边天,大家都去补觉了,只有七姑连几个没睡觉的孩子在外面送姚婵。
姚婵有点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孩子,但其实也不重要了。
她敲开主驾驶的玻璃,问路斯和:“带现金了吗?”
按这边的规矩,成了家的女人带丈夫回娘家遇到家里有同辈份或低辈份的小孩子,丈夫是要给改口费的,每个小孩一百到伍佰之间不等。
路斯和是不知道有这规矩的,但他仍点点头,问:“多少够?”
姚婵伸手比了个五。
其实是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上学没回来,姚婵记着几个姑姑的孩子加一起是九个。因为姚婵考大学那年没办升学宴,姚婵妈妈就念叨过这些年老姚家那边光因为生孩子随出去的份子钱就有四五千,再加上长辈们生病住院、过生日庆六十八十,杂七杂八的几万块钱,短时间内是收不回来了。
姚婵把钱递给了七姑,七姑往回推:“这是嘎哈呢?收起来收起来。”
姚婵不想跟七姑在外面因为钱拉拉扯扯,索性把钱一股脑塞七姑衣服里。
“七姑,该守的规矩我得守,七姑你听我说,结婚后我也没正儿八经带路斯和回来过,我是小辈儿,是我不懂事。我呢,做一回姐姐,但能做的属实不多,一个孩子五百块,说实话不多,也不少,你说以后别……也就这一回了。大点的你帮我直接给到孩子手里,五姑家的那个双胞胎,给女孩儿的时候偷着给,别让五姑知道,跟她说一家五百,就让她骂我抠,反正我也听不着,六姑家的孩子小,你给六姑就行。我往西屋隔间的小枕头里也塞了,那是我第一个弟弟,哈,大弟弟……我挺稀罕他的,就当……告个别,还有……”
姚婵知道七姑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但没缘分,那孩子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后来七姑养了两年身体,再也没怀上过,渐渐年纪也大了,七姑父想得开,就不再强求了。
七姑拍拍姚婵的手,表示自己明白。
“你大姑那屋子,我一会儿就锁了。”
“嗯。”
姚婵喉头哽住,多说更难过,于是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下一秒眼泪就霹雳吧啦地掉了下来。
姚婵按下玻璃,强压着嗓子哭着问:“七姑,不断不行吗?”
七姑忍着眼泪也忍得脸色发青,最后没法子了,恶狠狠地抹自己脸上的眼泪,却怎么抹都抹不干净,最后气得半个身子探进车子里拍打姚婵的肩膀,她扯下姚婵臂上的孝带,抖着嘴唇恶声恶气地:“不行!断了就是断了!”
七姑说完狠心下扭头就走了,姚婵通过后视镜看七姑边走边抬胳膊擦眼泪,心中痛极,与得知大姑一家三口被害离世时心情无异。
总有一些遗憾是阴阳两隔,总有一些无奈是老死不相往来。
无力回天也好、被迫放弃也好,人总要往前看。
这几天从这些人的言行上,路斯和大概知道七姑的意思,他是半个局外人,有些话不能说也不该说,只能安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姚婵低低地“嗯”了一声,尔后清了清嗓子:“走吧。”
路斯和隐约预料到姚婵以后不会再回来这里了,路过教堂时,有意放慢了车速。
这教堂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姚婵就带他来过,那时姚婵只说她每次回来都要在教堂呆好久,有时只有她一个人,有时村里的教徒会来讲经唱歌。
那次路斯和跟着姚婵来只短暂地住了一夜,姚家人不知他来路,对他还算客气,并没有过多的接触。这次他在这多呆了几天,大家对他明显恭维有加,对姚婵却是客气中裹挟了刀锋。
从小就认识这样的亲戚,可想而知姚婵每次回来得多委屈,教堂这处所在就是小小的她的避风港。
“下去看看吗?”
“不了。都灰突突的了,没啥可看的了。”
嘴上说着不在乎,等车子真的开过教堂时,姚婵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路斯和靠边停了车:“还是去看看?”
姚婵把座椅往后调了一点,她整个人往后靠去,抬起手臂盖住了湿漉漉的眼睛,尔后长吁一口气,轻轻说:“过去了,走吧。”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挥挥手就是跟过去告别了。
这段山路虽然弯弯绕绕,但是还算平坦。外头太阳光顶得人眼睛发晕,路斯和摸出两副太阳镜,一副自己戴上,一副递给了姚婵。
手悬在半空半晌没人接,路斯和晃动了两下手,还是没人接,路斯和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姚婵系着安全带缩在座椅的一边歪着头睡着了。
路斯和上一次看姚婵白天睡觉好像还是那年周六她去他家里补课,路老师不厌其烦地给舒宁讲辩证法,他坐一边写论文听得昏昏欲睡,想站起来精神精神时,一抬眼就看见姚婵趴在桌子上睡得心安理得的样子。
路斯和靠边停了车,脑海里的那张睡脸与眼前的重合,脸明明还是那张稍显可爱的脸,却总觉得少了些令人艳羡的张扬恣意。此时她戴着卫衣的帽子,阳光下,帽檐的阴影刚好搭了姚婵大半片眼皮,从路斯和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右眼尾若隐若现的痣。
阳光好像对这个女人十分温柔,那些对路斯和来说十分刺眼的光,避开姚婵的眼睛落到了姚婵的脸上就变得特别温柔,温柔的光生出无限暖意洒在姚婵的脸上像给她画了一面看起来青春明媚、含苞待放的妆,使痣都化身成了诱人犯罪的撒旦。
姚婵一觉醒来以为快到家了,摸出手机一看,才过去二十分钟而已,手机上还是没有信号。
晚春的天空格外晴朗,姚婵抻个懒腰坐直了身子发现午间的阳光真是刺眼,把挡光板放下来,还是觉得睁不开眼睛。
姚婵闭上眼睛忍了忍,还是问道:“路斯和,还有太阳镜吗?”
路斯和扭头看了她一眼,先摇了摇头,尔后假意认真想了想,还是把太阳镜递了过去。
眼镜对姚婵来说稍稍有点大,姚婵低一点头就往下滑,在她第七次推镜子时,她突然发现他们到了靠石镇。
姚婵每次往返坐的客车都是走北道,是不路过这个镇的,她本人也没来过这个镇,但她知道这里有个杂货店,店名就叫靠石杂货店,地处靠石镇唯一一个三岔路口的交汇点。
如今黑白报纸上的杂货店依然存在,只不过改了名字叫靠石超市了,而店门前发生过的惨案随着中间快两代人的成长,大多数人都记不得了。
时间是轰然而过的洪流,它能悄然带来一些人的生命,也能突然带走一些人的生命,顺便把地上的血迹也冲刷得一干二净。
姚婵下车去靠石超市买了两瓶水和面包,想起大姑父生前偶尔愿意喝一口小酒,就又加了一瓶白酒。
出门口走大概六步就是报纸上画圈做标记的地方,姚婵拧开白酒盖子站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觉得大白天往人门口平白无故洒白酒不太好,如果让人想起当年的事情人家肯定会气得破口大骂,凶杀案的现场总是不太吉利。
姚婵不知该如何把酒洒出去时,附近不知谁家淘气的小孩挨了打,“哇”的一声,姚婵吓一跳,手里开了盖的酒因为她的抖动晃出来一些。那一瞬间,姚婵脑中灵光一现,像是突然吓得不轻的样子,身体迅速后退的同时把手里的白酒送了出去,下一秒,只听“啪”的一声,玻璃瓶四分五裂,白酒在黑白报纸标记的地方,泼了个遍。
姚婵蹲下捡玻璃渣时念了几句话,大意是回来看了一圈,房子屋子保存得都还不错之类的。
举头三尺的神明不能骗,鬼魂亦是骗不得,姚婵没提前侄女婿路斯和,也没提压在弟弟生前枕头里的本该是改口费的五百块钱。
超市店家很快拿了笤帚和垃圾桶出来,姚婵跟人家道了一声“对不起”,帮着收拾了一下就上了车,不等把水和面包递给路斯和就说:“走吧。”
大概是这次回来的意义不太一样,想做的事有意无意中也基本都做了,姚婵突然有了想跟路斯和聊天的欲-望。
“我没跟你讲过我大姑他们一家三口的事儿吧?”不等路斯和回应,姚婵马上就接着说:“我十五岁的时候,大姑带着弟弟来这儿买锯齿,被曾经爱慕过大姑父的女人刺杀在这个地方,就是刚才我洒白酒的地方,然后隔天大姑父在那个地方自杀殉情了。”
大姑家发生过的事姚婵没跟路斯和说过,其实姚婵家的事姚婵极少跟路斯和说,路斯和家的事路斯和也从不和姚婵说。
两个人之前好像都只是跟对方这个个体谈了个酸涩的恋爱,没有亲戚里道,也没有油盐酱醋茶。
如今姚婵说起这些来,有点像聊别人家的闲事。
“杀人的人很快就被抓了,他们一家三口被相关单位火化后,姑父那边的亲人却说什么都不收,说被杀自杀又火化过,不吉利。那时候刚全面推行火化制度不久,山里人思想陈旧,老姚家这边也不收,其实理由都一样,但他们找了个我姑嫁出去都不是老姚家人了的借口。那时候我爷爷重病卧床,完全没有话语权,最后还是村里的书记出面在山里一处僻静的地方给这一家三口下了葬。”
路斯和顺着来时的路返程,很快驾离了靠石镇。路斯和以为姚婵会继续详说大姑一家三口的案子,结果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
“说起落叶归根这种事儿,我想起来前年和我妈闲聊,我问她将来她走了要不要进姚家坟,我妈面无表情地说她改嫁了。”
姚婵想起妈妈当时的表情,真挺可乐的,就笑了一下:“我又问她,我没了以后是不是还得进姚家坟,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架不住水往回漫啊。我妈就骂我没志气,在老姚家活着的时候就够憋屈了,死了还要上赶着去受气。”
路斯和依然安静地开着车,车内除了姚婵的声音就是导航机械地报着行驶路线。
姚婵觉得闷,把车窗打开,吹了两秒风,觉得这风吹脸会把脸吹黑吹糙,就又把车窗关上了。
“我那时候不打算找别人了,可又觉得身死之后成了孤魂野鬼有点可怜,毕竟人有来处,走也要有归处。偶然间我看到器官捐献的新闻,我觉得这是一种归处,我就登记了器官捐献。”
路斯和有点惊讶,更多的是震惊与无措,脚下就下意识地带了一脚刹车,刹车使整个车形成了一个小惯性,姚婵就被弹出去一下,很快又被安全带勒了回来。
姚婵像是觉察到什么,笑着看向路斯和:“这么惊讶吗?”
路斯和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