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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断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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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里的最后一出戏就是哭十八场,然而严格来讲哭十八场其实不是戏,更不是哭十八场戏。
姚婵之前赶白事的时候听老一辈的人讲过,哭十八场原本得是由闺女或者孙女领着五服内的女眷,围着棺材走十八圈,边走边要嚎哭出几句固定的唱词,有的地方连嚎哭的调儿都有说法。
一方水养一方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每片大地的风俗也不尽相同。
到了这里,嚎哭、唱词基本都是由民间艺人来领着完成,亲属只需跪在灵前,到了嚎哭的时候女眷跟着一起嚎哭就行。
姚婵成年后回来奔丧也有三四次,但民间艺人嘴里唱出来的词她一直都听不懂。
东北人对二人转有着特殊的情怀,姚婵小时候去三爷家吃炭盆烤的地瓜,屋里大人坐在炕上打麻将,地下电视里就放的是二人转,她识字早,认得背景图的两侧写的是: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
只是二十多年过去,姚婵听二人转还是只能听得懂《小拜年》。
台上的民间艺人有副好嗓子,她在台上唱着姚婵听不懂的词,但曲调哀戚又哭得撕心裂肺,竟引得台下邻里看客抽泣抹泪,不知是想起了去世的亲人还是单纯入了戏。
姚婵六姑披麻戴孝地跪在她前面的位置,这个平日里安静老实的姑姑已经快嚎哭得昏厥过去,六姑父跪在她旁边紧紧揽着她,算是一种无声地安慰。
“那时候我……”
姚婵顶着干涩热胀的眼睛侧过脸去看路斯和。
姚婵也曾如六姑一般不受控制地、像是随时要厥过去一般嚎哭过,是在得知爸爸去世时,在无人的出租屋里,那一刻像通了哪处关窍,原本抽泣流泪的年轻女孩突然就嚎啕大哭出来,望着天花板一句一句地喊爸爸。
姚婵那天是要当即订票回家的,但天黑了妈妈不让,姚婵不想让妈妈在这个档口再为自己分心,就订了第二天清晨的票。
那天也是姚婵刚到路斯和的出租屋。
原本两天前因为姚婵拿到一笔不菲的摄影费用,两人约好了等姚婵到的晚上在家吃火锅打牙祭庆祝一下,结果下午姚婵买好了菜准备好一切竟等来一个噩耗。
姚婵坐了好久的车,又一直哭到浑身发抖发软,不知不觉就累得睡着了,下半夜在沙发上被冻醒,脸上干巴巴的,全是干的泪痕和鼻涕。
那天,路斯和一夜未归,姚婵电量已经提示要即将关机的电话,塞满了妈妈和妹妹给她发来的一条一条安慰她嘱咐她的短信,唯独没有路斯和的。姚婵不死心,紧着自动关机前一秒点进通话记录,终于确认,连未接电话的记录也没有一条是来自路斯和的。
舒宁是通过自己家里知道姚婵爸爸去世的,她红着眼睛赶来,一边安慰姚婵一边陪着姚婵哭,最后到出灵到姚家坟下葬,姚婵戴过了三天孝,舒宁才实在没忍住问了句:“路斯和呢?”
——路斯和呢?
姚婵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手机没电了好多天了,她翻天覆地找了好一会儿手机,充上电源,过了两分钟能开机了,又过了漫长的几秒,手机屏上显示信号满格了就立马给路斯和打了过去。
可是,路斯和没有接。
姚婵放下电话,手里的电话一直在震个不停,短信里全是知道信儿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发来的安慰信息,还有个别同学的未通电话短信提醒。
姚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么多天,路斯和并没有找她,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
她以为他找她可能都要找疯了,可其实,他和她之间,只是一条单向的通讯路。
“我那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姚婵的声音发哑,嗓子里像噎着什么,又像是心里压着什么。
路斯和跪着的身形晃了晃,很快他又攥紧了拳头稳住了,他嗫嚅半晌,一句“对不起”乘着来自深夜的山间的带着凉意的晚春的风飘进了姚婵的耳朵里。
那之后再见就是一个多月后的考试周,路斯和像是突然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打来电话问她高数复习得怎么样。
姚婵那段时间一直在要不要放弃这段单向恋情的漩涡中挣扎,夜深人静的梦里,一面是爸爸没有颜色的笑脸,一面是路斯和头也不回不断向前行走的背影。
姚婵接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和舒宁以前看小说的时候讨论过,以后是找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喜欢自己的人。”
路斯和迟疑一下,追问她:“高数到底复习了没?我明后天有空。”
然后那天晚上路斯和就出现在姚婵面前,好像又瘦了一些的路斯和把她拉到学校外面五十块钱一晚的旅店去讲了四五个小时的高数。
隔天路斯和走时,姚婵挣扎许久,还是抱住了路斯和,她想了想,还是说:“我爸走了。”
路斯和愣了好一会儿,回抱回去,摸摸姚婵的头,问她:“什么时候的事儿?”
姚婵说了一个日期,路斯和沉默片刻,轻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之后他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
“我告诉你我爸爸去世的那天,你本来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嗯。总觉得你当时有话没说出来。那天晚上我想了好久,印象很深。”
路斯和昂头看了会儿满天的繁星,那一眨一眨的星星,像是在不停地劝慰别人:不要说谎话哦。
于是路斯和弯着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我想说啊,我想说我也失去了爸爸,不如以后你就靠着我吧,我们给彼此当个伴儿。”
这是隐晦的告白,也是赤诚的誓言,但他当时咽了回去。
姚婵也抬头看天,她万万没想到路斯和当时心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想法。
“原来我那时候不是单向的啊。”
路斯和低头看她露出的侧颈,莹白纤细,无故生出许多脆弱,于是他轻声给予肯定:“嗯,当然不是。”
姚婵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老奶奶慈祥的笑脸,尔后扭头看路斯和,跟他视线相对,她抿嘴笑了一下,玩笑般问:“你不是骗我的吧?”
路斯和也笑了一下,很轻地摇了下头。
重头戏过后,邻里们陆续散去,凌晨一点钟,唢呐哀乐停了下来,七姑把来吊唁的客人们全都安顿完毕,整个村子、整个山里好像在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那对儿民间艺人卸了妆,换了身常服凑到火堆边喝茶,女人嗓子累哑了仍有说不完的话,她拍拍七姑的肩,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用手机玩单机数独的路斯和,问:“那是你家亲戚啊?”
七姑“嗯呐”一声,指了指姚婵:“那是我大哥家的孩子,我侄女,”然后又指了指路斯和,说:“我侄女婿。”
女人点点头,说:“你这侄女挺厉害。”
姚婵是那种略带可爱气息的面相,没深接触过她的人轻易不会用“厉害”这种词去形容姚婵。七姑眼里的姚婵就是个敏感温柔老实的城里孩子,乍听有人这么形容姚婵,十分惊讶:“咋?嫁了个条件好的男人就叫厉害?”
女人摆摆手,扬起了点音量,说:“你见过的人可没我多,跟你说不明白。我得眯一会,明天一早巴朴屯有活儿。”说完就拉着还想找酒喝的男人回车上过夜去了。
灵前终于只剩姚家这些人,三姑刚才又被路斯和不轻不重地拒了一次,有些恼羞成怒,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她一改之前求人办事低眉顺眼的姿态,不敢说路斯和的不好,开始道德绑架式的数落姚婵:“大姚,不是三姑说你,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自个儿在大城市里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把我们这些穷亲戚都忘一边儿了?这回要不是老婶儿走,怕是再来个五年八年也请不动你了。”
姚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她听三姑这话,就知道她话里还有话,于是笑着个脸听她继续往下编排,连路斯和动了下腿都被她按住了。
七姑可听不下去,她捡起火堆底下的一根木根捅捅上面不太旺的火,不紧不慢道:“咋的,大姚管你叫妈啊还是喊你爹了你管人吃啥喝啥?你这是上赶着要花人孩子的钱去潇洒?穷疯了?你?”
三姑冷哼一声:“我要是吃着她的花着她的也就罢了,谁叫吃人嘴短花人手软呢?关键我现在求她办个事儿也忒费劲了,啊,自己家买卖,我们自个儿去帮忙干活,这还得面试?”
七姑呛她:“不然呢?你找人给挑个粪是不都得问问这人干活立不立正?”
“你……”
眼看着就要吵吵起来,五姑站起来正要充当和事佬,却不想“咔嚓”一声,一直坐着抽烟的老叔突然一脚踹翻了脚边的一个凳子。
“别-特-么一个个搁这逼-逼-赖赖的了。”
四周重新静下来,姚婵冷笑一声,显得十分突兀,但姚家的一家之主发了话,也就没人再敢出来呛声了。
其实姚婵已经做好彻底撕破脸的准备了,但老叔好像还不想。姚婵想起妈妈跟她说过的事,脸上的笑意都泛着凉。
天快亮的时候,来帮忙抬棺的男人陆续到了,七姑用火堆上的余火给陆续来的人煮特意留的饺子,六姑凑过去跟七姑嘟囔:“幸好多包了些,昨晚那些人跟狼一样,还四处翻。”
七姑帮着操持几日,一直劳累,此时脸色黄中泛着白,她勉强笑了一下,说:“现在家里都是老弱小,包饺子费劲,有的不光来吃,还有带走一份,你又不能讲什么,没办法,左右不多花多少钱,咱整的刚刚好。”
先到的抬棺的男人都是会张罗事儿的,吃过饺子后就开始研究怎么上杠又稳又好抬,遇到一个难解决的问题,路斯和还从几何角度提供了几个可行思路。
五姑在旁边看着,撞撞二姑的肩,用不高也不低的声音说:“你看,还得是念过书的大学生哈?有文化有脑子,真聪明。”
这样明目张胆又恰到好处的马屁,二姑双手插进袖子了,抱着肩,冷哼了一声。
太阳刚刚升起,唢呐声响起来,抬棺送灵了。
姚婵被安排捧着老奶奶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百十来米要落棺停一下,不然抬棺的男人们吃不消,姚婵与姚家人这一路就跟着百十来米一跪,直到走到姚家坟,落棺下葬为止。
姚婵爸爸的坟就在几步远的边上,山上不让烧纸,七姑把事先准备好的三捆纸递给姚婵,让她给爸爸的坟重新压下顶。
路斯和想行礼想磕头,姚婵抬手拦了一下,她看了路斯和一眼,轻摇了下头,没出声地说了一句:“不合适。”
有杂草长在了坟包上,姚婵清了一圈,想了想,还是红着眼眶小声说:“爸,我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你别怪我。”
说完,姚婵跪下去,对着爸爸的坟,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