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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断联(一) ...

  •   这一觉,姚婵睡得并不实,唢呐的声音时断时续,哀乐平缓的空隙里,姚婵能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扯着嗓子喊这个叫那个,还有人走路不抬脚拖着鞋,吵得人心烦。
      迷迷糊糊躺半天,等真正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是昏暗一片,她摸出手机忍着刺眼的光看了下时间,居然已经快六点半了。
      姚婵往左侧扭头,窗外暮色四合,灵棚那边的灯影照过来,像浮了一层虚光,这给对此地有点陌生又刚睡醒的人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幻象,以为这还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梦里。
      姚婵又闭了两次眼睛,彻底醒了神儿才往右侧看:路斯和还在睡,借着外面的浮光姚婵隐约能看见他硬挺的鼻梁、抿成一条直线嘴巴,以及瘦削的半面下颌骨。
      不知道昨晚路斯和到底睡了多久,想到这人眼里一直挂着的红血丝,姚婵还是没推开路斯和滑落到她肩头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姚婵听见七姑在外间低吼了一声都小点声,随后七姑敲门进来,屋里头黑,七姑也没开灯,她回手快速关了门隔住了外间又扬起来的声响,垂着眼睛盯着炕檐边儿轻声告诉姚婵:“醒醒神儿,刚才你七姑父先给自己家人下了点饺子,你俩出去吃几个饺子垫补一下,等下要哭十八场了。”
      七姑出去时外间传进来原本发闷的声响彻彻底底地灌了进来,震耳的哀乐里裹挟着小孩的尖叫声、大人的叫骂声以及锅碗瓢盆碰撞的duang duang声,在那开门关门的一瞬间全都汹涌地撞进了里屋人的耳朵里。
      这下不用姚婵叫,路斯和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姚婵两秒,又闭上,之后收回搭在姚婵肩上的手,又低下头蜷了蜷身子。
      像是赖床的样子。
      姚婵鲜少见路斯和这个模样,不由意外。
      姚婵心里想:“这肯定是累极了。”
      于是说:“你继续睡吧,老奶奶不会怪罪,别人也不敢说啥,不用出去了。”
      姚婵边说边起身。
      不料却被路斯和一把扣住了胳膊,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两分钟。”

      唱白事的民间艺人匆匆赶来,一对浓妆艳抹的男女穿着亮闪闪的一身行头,在大瓦数的灯光下,举动间就能晃瞎了人眼睛。他们利落地登上车厢搭的台子,跟打架子鼓、吹唢呐的人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女人大着嗓门指着一起来的男人笑嘻嘻地骂:“我俩昨天在高家屯唱完,这杀千刀的非在那喝一顿,喝了三斤白的,今天睡一百天,跟死猪似的,现在也没醒酒,也不怕被老太太上身。”
      说完,那女人好像突然意识到死者家属们开始往这聚拢了,就往台下瞧了一眼,结果与姚婵红着的、充满了不悦的眼睛对个了个正着。
      那女人愣了一下,之后欠了欠身子,朝姚婵抱歉地一握拳,算是为她的不敬赔罪。
      他们这些民间艺人常年游弋在十里八村之中,白天撑红事、晚间唱白事,以此为职业养家糊口,时日多了就见惯了喜与悲。他们干活的时候,嘴上说着白头偕老,心里却想着下个活儿来不来得及,嘴里唱着有负亲恩,心里却想着今儿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
      事主家的喜不是他们的喜,事主家的悲不是他们的悲。他们能做的只能是拿出真本事热闹两个小时,除此之外,实在是掏不出什么真感情。
      姚婵也并不是真的计较别人的口无遮拦,但不舒服肯定是有的。
      老奶奶的遗像就摆在棺前,供香燃出缕缕的烟,轻风一吹就缥缈地散了,泛黄的光影下,老奶奶笑得那么温暖。
      昨天老奶奶入殓时,村里的老人说家里人可以看看,最后告个别,姚婵是成年的姚家大孙女,按规矩是要看一眼的,她也本是要上前,却一把被七姑按住了。
      七姑说她还是小孩,别吓着了。
      那年亲奶奶入殓,就是老奶奶拉住姚婵,说小孩可不行看,吓着了不得了。
      其实姚婵并不怎么怕,不管感情是否亲厚,往来是否熟稔,自个儿的奶奶,怕什么呢?
      只是那份小心呵护的心意更让人心热。

      刚才姚婵与路斯和出西屋门的时候,七姑去而复返,她上了炕姚婵拉进隔间,沉默半晌,先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你老奶奶本来给你留一件衣服的。一件薄外套,说给你留个念想。我没让,她老糊涂啦,要走的人了怎么能送小辈衣服呢?我让你六姑给她烧走了,你六姑还嘀咕,一件破衣服有啥可当念想的呢,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啥故事,但我觉得我跟你一说你应该能明白。”
      姚婵眼泪早就盈满了眶,她抽着气儿连连点头,眼泪珠就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我奶没的时候,夏天,守灵有蚊子,老奶奶就把那件外套给我套上,怕我嫌弃她,特意说是新的。”
      七姑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长叹一口气,道:“你老奶奶啊,可是个太好太好的人了。”
      两人在抽泣中沉默了一会儿,七姑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大姚,七姑跟你说个事。”
      姚婵以为七姑遇到难事:“什么事?七姑你说?”
      “这一段你六姑回来跟我唠了很多,我合计过一段跟你七姑父去你六姑那边打工,或者更南边一点的地方,如果站住了脚我们就不回这儿了。”
      “啊?”
      姚婵有些惊讶。
      “啊什么?傻丫头。”
      七姑擦了一下姚婵脸上的泪水,到底是做惯了农活的手,再怎么轻也是重,那看似轻轻地一抹竟在姚婵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子。七姑惊讶片刻,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过于粗糙,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
      “光靠种地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你三奶走后,我把麻将桌换成了麻将机,这些年倒是攒下了点钱,但最近两年时一年不如一年了,山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出山里去城里打工了。你看留下的这些,老的老,小的小,明天抬棺的老爷们都是你七姑父从邻村东拼西凑求的,这还是农忙刚过,有的人想歇两天再走给赶上了。”
      姚婵问:“七姑你是有难处吗?需要我帮忙不?”
      七姑摇摇头,接着说:“七姑没啥难处,七姑过得挺好的。就是吧,我就是不想守在这里了。大姚你看哈,老一辈的姚家人都不在了,不算那些亲戚套亲戚,非得沾亲带故的,现在与你血脉相连的其实只有我们这一辈的姚家人了。但是,我,你六姑、你五姑、你三姑,按照老姚家的思想,都已经不是老姚家的人了,你知道啥意思不?”
      姚婵摇摇头。
      “你也不是老姚家人了。”
      姚婵还是摇头。
      “老姚家历来重男轻女,我们都是嫁出去的姑娘,老姚家其实如今只剩你老叔一个人了。你看他现在,无儿无女,倒是无牵无挂,现在看着,他还行,谁知道将来呢?还有你这些根本没个姑样的姑姑们,谁知道将来都什么样呢?”
      七姑说得不透,姚婵还是没听懂。
      七姑长叹一口气,抬手紧了紧姚婵的衣襟,怕她冷似的,七姑哑着嗓子说:“傻孩子,我是告诉你,明天过后,我们就不要联系了,今后无论谁死谁活,这地方你都再也不用来,我们没关系了。”
      姚婵急得眼泪直流,她攥住七姑的手指,问:“为什么啊?你是我七姑啊,跟你联系也不行吗?”
      “不行!”
      姚婵扑进七姑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强控着音量:“为什么啊七姑,为什么啊?就像之前那样,虽然也不常联系,但是想联系的时候能找到人也不行吗?”
      七姑摩挲着姚婵单薄的背,默不作声。
      兄弟姐妹间,关系处得不好就似乱了套的麻,刀不够快,就永远剪不断、理不清。
      有了新的、好的生活的姚婵,是上好的绸缎,不该跟她们混在一起彼此纠缠。
      七姑叹口气,斟酌了一下,多说了些心里话:“七姑心里有个疙瘩,七姑应该跟你妈妈说说的,但一直张不了嘴,以后也没啥机会了,我就跟你说说吧。”
      “你爸没的时候,你刚上大学没多久,二姚也还小,你家正是用钱的时候,按说我这当小姑子的,应该问一问你妈妈家里钱吃不吃紧,但是……”,七姑说到这儿浑身都在发抖,于她这种有情有义的人,这个疙瘩是一处只能挑破留疤,不能任其消掉长好的疙瘩。这疙瘩憋了这么多年,七姑终于有勇气挑破,因而简单的几句话也变得格外艰难:“七姑那时候种花生赔钱欠下的债刚还得差不多了,日子过得刚刚见起色,我……不敢张那个嘴,我实在是……我真不敢。”
      七姑是要面儿的人,嘘寒问暖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得时时刻刻想办法帮衬大嫂家,然而在那个条件里,装聋作哑是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最好选择。
      “后来,我和你几个姑,你老叔都说过,要是有谁跟大嫂借了钱的,赶紧还了。但是他们说,要等几年,万一大嫂改嫁就不是老姚家人了,这钱就没必要还了,他们是跟大哥借的钱。那时候我管不了他们,后来……”
      后来姚婵妈妈改了嫁,他们果然赖掉了账。
      厨房大锅里的水开了锅,那边一叠声儿地喊:下饺子喽!这边仪式就开始了。
      那对民间艺人往身上裹了一身白布,跟亡者的儿女一样披麻戴孝,他们高喊着鞠躬跪拜叩首,姚婵耳里还回荡着七姑带着愧疚的话。
      七姑最后跟她说:”七姑管不了他们这些杀千刀的,七姑管不了,所以以后你和小路带着你妈妈好好过你的好日子去,离我们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联系、再也不要见面了。”
      突然间嚎哭声一片,姚婵抬头看了眼繁星肉眼可见的墨色天空,想到明天与去世了的姚家人就是永别了,而与活着的姚家人再见面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姚婵心口颤得发酸。

      仪式大概举行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姚婵站起来时膝盖发软,路斯和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
      一个村的人男女老少都认识,吃饭不讲究别的,就一个快字。一个来小时的功夫,爷爷家里那边的饺子席开得差不多了,越来越多的人吃过了饺子围来这里等着看戏,台上的男女唠了几句俏皮话,亮了亮嗓子就开始唱了起来。
      二人转这戏种,唱起来基本都是东北话,姚婵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却愣是听不懂。
      路斯和也听不懂。
      可是姚婵不知道路斯和听不懂,路斯和也不知道姚婵听不懂,于是两个人就都情绪不高地倚在一块一起傻站着。
      期间三姑蹭了过来,想了想什么都说,又蹭回了自己的位置。
      快十点的时候,七姑父喊姚婵和路斯和过去吃点饺子:“你俩刚才就没吃,快去吃点,都要没了。”
      姚婵属实是饿了,冲路斯和点点头,两人回爷爷那里吃饺子。
      刚才人堆里人多口杂,这会儿几步的脚程,姚婵抓紧时间把想问的问了:“三姑父找你了吗?”
      “找了。七姑回去找你时他正好来找我。”
      姚婵抬头看他一眼:“你怎么说?”
      “我把社招的对外办公电话给他了。”
      “哈?”
      这就是公事公办地拒绝了走后门。
      姚婵脚下不由颠了一步,算是这么多不开心的事情里有了一件值得小小开心一下的事儿。
      路斯和知道姚婵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什么,却不知道七姑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让她这么难过,所以他抬了抬手,宽慰似地摸摸她的头发什么都没说。
      给他们留的饺子是七姑最后亲手包的,芹菜肉,皮薄馅大,为了区别,还是蒸的。
      姚婵虽然饿,但心里装着事儿,没吃几个,倒是路斯和,这人是真喜欢吃饺子,吃了差不多两斤。
      姚婵问他:“这么爱吃,以前为什么不说?”
      路斯和想了想,如实说道:“麻烦。”
      姚婵点点头,十分赞同:“确实。”
      过了一会儿,姚婵又甩出来一句:“处对象、娶媳妇也麻烦。”
      于是分了手,离了婚。
      这话姚婵说得有些撒泼,路斯和没法往下接了,于是洗了手,催道:“赶紧,最后一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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