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你在的地方》吃肉的胖猴子

35、沾亲

　　早席过后，守了一整夜的男人们就找地方眯觉了，女人们则开始了准备白事情最忙碌的事情：包饺子。
　　昨晚又来了好些人，原来定好的数就不够用了，七姑跟小卖店打了招呼，老板又送来了十斤面。
　　没有和面的机器，全靠人工，十几个铁盆沿姚婵爷爷家南北炕的坑檐摆开，一盆里舀六七碗面，有人拎来两壶水温刚好的水，每个盆里倒两圈，十个农妇就开始和。
　　这场面颇为壮观，姚婵站在东屋门外看得手痒，如果不是怕别人忌讳，她用手机也要拍一张照片。
　　厨房这边也把跟邻居借来的砧板摆好了，几个姑姑把拧好了水的酸菜摆出来码好，菜帮厚的地方用刀再片一片，然后切丝、最后乒乒乓乓地剁碎。
　　本来就准备了一样儿馅，但多了人，酸菜就不够了，七姑父天蒙蒙亮就骑摩托下到十五公里外的镇子上买了几捆芹菜回来。
　　姚婵有眼力见儿，拿了个大铁盆，拖了一个板凳坐灶前就开始择芹菜叶。
　　早上刚出大棚的芹菜嫩，扔了可惜，六姑过来看姚婵扔得迟疑立马就递过来一个塑料盆。
　　“芹菜叶一会儿用热水烫一下，把盐揉进去，最后倒点儿辣椒油和蒜泥拌一拌，就饺子吃正好。”
　　姚婵点点头:“是，我妈包芹菜馅就用叶拌咸菜。”
　　姚婵妈妈和姚家这边的人一晃十多年没啥联系，姚婵本来随口的一句话，冷不丁说完，大家都挺尴尬。
　　六姑手放围裙上搓了搓，向姚婵打听:“嫂…嫂子挺好的哈？”
　　“嗯，好着呢。”姚婵仰脸朝六姑笑笑:“特别好。”
　　六姑也抿嘴笑笑，不曾想牵动了嘴角起的泡，顿时痛得“嘶哈”一声。
　　“你这…六姑，你上点药吧，夫西地酸软膏，或者百多邦，再吃点去火的药。”
　　六姑捂着嘴摆摆手，含糊不清地说:“没事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二姑在一旁一边剁酸菜一边应和:“就是哦，哪那么娇贵还用上药，过两天就自己好啦。”
　　姚婵闻言扭头看了二姑一眼，什么都没说，转头又自己择菜了。
　　传过来的哀乐一阵一阵，十一点半的时候后院开了一个简单的午席，之后做包席的人收拾完就把座椅都一块拉走了。
　　七姑把自己家和老叔家的折叠桌搬来，加上爷爷家现成的，就又在院里支了三张桌子，专门用来包饺子。
　　一上午不见人影的路斯和挨着姚婵在桌边站着，他本来想上手，被刚睡醒的三姑父一把拉住了:“小路，老爷们咋能干这活呢？这是老娘们干的活，咱去后院喝茶。”
　　路斯和不动声色地躲开三姑父的手，神色平淡:“我看一看。”
　　三姑父紧追不放:“这有啥可看的。”
　　刚好姚婵外套袖子掉下来，她手上沾了面粉，不好再自己把袖子撸到腕上，于是举着手跟路斯和抖抖袖子，示意他帮忙。
　　五姑父刚洗了脸，拎着半满的热水壶，见状赶紧拉着三姑父走:“人小两口愿意呆一块，你搁着掺和啥？赶紧走赶紧走，灵前换换人歇一歇。”
　　三姑父被五姑父拉着走，期间三姑父还一步三回头，姚婵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三姑父还疯狂给姚婵使眼色。
　　姚婵其实知道三姑父找路斯和是要聊聊他那个外甥女工作的事儿。她不肯牵线搭桥，更不想搅进去瞎掺和，于是就假装看不懂三姑父的眼色，低头继续包饺子了。
　　姚婵饺子包得累，一会儿停下来转转脖子，一会儿停下来转转手腕，像职场上偷奸耍滑坐享大锅饭的人。

　　有来帮忙的邻居，年近花甲的大娘，眼睛瞅着姚婵，嘴上却在跟七姑聊天:“你这侄女细皮嫩肉的，在城里厂上可干不了计件儿的活，这手把可挣不来啥钱。”
　　七姑素来强势，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家孩子不好，一扬手扔给那大娘一摞擀好的饺子皮，嘴上就溜出来怼人话:“可别把我这大侄女跟你儿媳妇比，我这大侄女正经大学毕业，有文化又漂亮，这大侄女婿也是，你看，长得俊吧？可不光俊，还有钱，有得是钱，大老板，我侄女儿可是老板娘，还计啥件儿？”
　　那大娘其实不过随口一说，实际上也没啥别的不好的意思，被姚婵七姑怼了也没生气，手上包饺子的动作都没停:“我就这么一说，你急啥？这城里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看着怪招人稀罕的，我搭两句话不行？”
　　姚婵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呛呛，当事人不觉得有什么，她夹在中间觉得尴尬，于是赶忙截了话头儿:“行行行行行，太行了。大娘你还想搭啥话？跟我直接唠。”
　　大娘“哈哈”一笑，说:“差辈儿喽，你得管我叫太奶。”
　　姚婵倒不惊讶，十分痛快地叫了人。她打小就知道自己辈分小，在老家这片，刚出生的小孩如果是沾亲带故的，她都不能直呼姓名，多半是要叫小叔小姑。
　　倒是一个在这来回跑闹的小孩一脸震惊，震惊到打了个趔趄。
　　村子不大，很多都是亲戚套亲戚，半大的孩子都会排资论辈。小孩儿指着自个儿鼻子，嘴里大声嚷着:“奶，那她管我叫啥？叔吗？”
　　大家都被小孩逗笑，七姑往小孩脸上扬了一指头生面，笑骂道:“小-逼-崽-子，滚一边去。”
　　七姑骂完就想起来路斯和还在这儿，又十分不好意思地朝路斯和笑笑:“小路回屋里躺躺呗，在这站着齁累的。”
　　路斯和弯弯嘴角:“我还行，就看看，也帮不上什么忙。”
　　路斯和是真的没帮上忙，他说看看就是真的看看。
　　路斯和不会包饺子，看倒是看会了，但怕捏不住，到时候下水一煮，馅儿都飞了，不好看也不吉利。

　　包好的饺子不经放，要么赶紧蒸煮了，要么就冻起来。
　　七姑抱了一盆的蒸帘，一桌分几个，一群人又七手八脚地把包好的饺子放帘子上一一码好，随后这些饺子就会送到村里有冰箱冰柜的邻居家里，过了半个多小时，饺子差不多冻定了型就把蒸帘腾出来，要拿回去继续码新包好的饺子，那些冻定型了的饺子则又被倒进袋子里放冰箱冰柜里继续冻，等晚上快开席的时候拿出来直接下开水煮。
　　姚婵夏天也回来奔过丧，知道这道麻烦往复的过程，倒是路斯和感到有些意外。
　　姚婵看出他疑惑，问：“觉得麻烦？”
　　路斯和挑挑眉，这还是姚婵今天主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我刚才粗略算了一下，一次拿走的饺子大概有三十斤，刚才是第六次了，还在继续包，这么多饺子真的吃得完吗？”
　　“呵。”
　　姚婵把手指上干掉的面抹掉，尔后双臂张开，昂着头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难得笑得自在惬意：“你再等等，再等两个小时，答案就来了。”
　　山中下午时间晚春的风十分温柔，它掠过姚婵弯起的嘴角、俏丽可爱的痣、把她额边细碎的头发揉个半起，又怜爱地轻轻放下，随后无声无息地飘向不远处的山间，嫩绿色的枝丫就在闪耀的阳光里咿呀轻舞起来。
　　姚婵偏过头指着那一处山包告诉路斯和：“那儿，就现在太阳照着的那儿，最亮的那地儿，是姚家坟。”
　　深山里头住的是人家，深山之上埋的是亡魂。
　　“从我记事起，好像老姚家人就在不断地离开，每一位离开的老姚家人最后都睡在了那里。我爷爷讲过，说那块山头已经埋了老姚家好几代人了，久而久之，无名的山头有了名，就叫姚家坟。”
　　姚婵望着那处像风水宝地一样的姚家坟，嘴里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说：“我爸好像是姚家坟一员里唯一火化了的。”
　　姚婵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路斯和却瞬间心脏钝痛，食指指尖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他低了下头，不动声色间大拇指外包，迅速攥紧了拳头。

　　西山越来越亮，眼看日落，越来越多的邻居们来帮忙，手把不行的姚婵被挤下了桌，七姑轻捶了几下姚婵的肩，赶她带着路斯和去洗洗手，躺一下。
　　“黑了天就没个歇喽。”
　　——这倒是真的。
　　姚婵洗手时照了下镜子，发现鬓角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了一撮白，索性低头洗了把脸。
　　路斯和先一步回了西屋，隔间和外间的炕已经都被他擦了一遍。
　　姚婵看了他一眼问他:“你要躺一会儿么？”
　　路斯和脱了外套放好，问:“你不躺？”
　　腰和颈椎不舒服的人肯定想躺一下的，这样会缓解一下不适。
　　姚婵擦了脸，又涂了一层护肤品:“我肯定不能躺啊，我又不真的是客。”
　　以前姚婵被七姑拉着躺了一会儿休息一下，转头就被二姑三姑五姑拿话磕打说姚婵把自己当客，那么多活不干，躲清闲。
　　路斯和顿了顿，往炕边一坐，两手往身后一支，难得摆出一副“我是大爷”的模样，他一脸费解:“你不是客是什么？这里哪一家的户口本上有你的名儿？”
　　姚婵被他说的一愣:“我……”
　　路斯和摆摆手:“别说你姓姚啊，我看这儿没几个人把你当老姚家的。”
　　姚婵被戳了痛处，眉毛拧了起来:“你……”
　　路斯和也知自己情绪不对，撒火撒错了对象，索性长手一伸，抓着姚婵的手腕把人拉到炕边，姚婵一个惯性，上半身就扑到了炕上。
　　路斯和也顺势躺了下来，侧躺着，挨着姚婵，还一手握着姚婵的胳膊不让她起来。他声音发懒，像是长时间的午睡刚醒，倦怠劲儿还没过，说话瓮声瓮气:“我是老姚家的姑爷儿，外面那些姑姑姑父叔叔的侄婿，我是客，行了吧？客要躺一会儿，老姚家的主人陪一下行吗？”
　　姚婵静默半分钟，叹了口气，松了全身紧绷起的肌肉，动动被路斯和握着的胳膊，语气无奈:“我想平躺着。”
　　路斯和不知在想什么，虽然先是松了手，等姚婵翻完了身却又重新握了上去。
　　姚婵觉得莫名其妙，问:“你有事？”
　　“嗯。”
　　路斯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怕等下我睡着了你偷摸出去，这样显得我太懒了。”
　　——神经病。
　　姚婵在心里骂，面上也十分无语:“要睡赶紧睡，等下真的没得睡了。”
　　姚婵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路斯和仍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姚婵无奈，睁开眼睛看他，问:“你是想让我拍你哄你睡觉吗？”
　　路斯和扯扯嘴角，这才松了手平躺下去。
　　想到下午的事，姚婵还是忍不住提了一下:“今天三姑父是有事要找你聊一下。”
　　“嗯。”
　　姚婵心里百般纠结，说到底这是她家这边亲戚的埋汰事，姚婵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下的。这种事她不想让路斯和觉得她本身有想要他帮忙的意思，她这会儿不把态度摆明，到时候三姑父那边瞎说几句，她的立场很容易变得被动。
　　她不是那样的人，虽然与路斯和分道扬镳，也不愿让路斯和觉得她是那样的人。
　　“三姑父有个……唔……”
　　姚婵想了想，终于决定还是平铺直叙，却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就被路斯和用刚才握着她胳膊的手捂了嘴。
　　路斯和又翻成侧卧的姿势，他捂着姚婵的嘴，又往姚婵身边凑了凑。他闭着眼睛，语气不耐:“睡觉。”
　　“……”
　　昨晚发生过的事甚至过去几年的不快好像都凭空消失了一样，此时姚婵和路斯和两个人紧挨着躺在外间宽大的炕上，姚婵的一绺头发落在路斯和的耳朵上，路斯和痒得往后躲了躲，尔后又凑得更近了些，这样亲密无间，实在像一对的平常夫妻。
　　可惜，他们之间，他知她也知，婚姻状态那一栏，早已经是离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