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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名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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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孤晴,刻薄,凌厉,气势夺人。
自家族没落以来也曾从云端跌到泥潭,多少左家的仇人前后追杀,多少无穷的报复让她极度崩溃,从极端的富贵到乞讨为生也只有那一步之遥。
就那么一场动乱,那个在家族保护下的天真女孩,长大了。
因遇到过无数次无法解决的情况,是以看人毒辣,且不要说未经世事的学生,这世上的人她多半一眼看穿,自然也包括阙婵。
那点不入流的伪装,强撑起来的自信,用来糊弄谁呢?
左孤晴听到阙婵开口说“一个不可抗拒的条件”的时候,心里只有嘲讽。
可笑。
她甚至连笑都不愿意笑,只是傲然地昂着脖子,在阙婵的面前坐下,把金边眼睛拉下来,用那双审视问卷一样严谨锐利的眼睛,就这么盯着阙婵,上下打量。
阙婵被她看得不舒服,浑身上下如同针扎,四处难受。
左孤晴的手指敲着桌面,发出均匀的声响。她隔着眼镜瞥了阙婵几眼,徐徐说道:“开条件?那你开出来,给我看看。”
不入流的东西,自然开不出不入流的条件。
阙婵和左孤晴对视着。
那双眼睛就像是手术刀,仿佛可以剖开她的身体,看清她的一切。
此刻阙婵在左孤晴面前,不仅觉得浑身赤|裸,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那把锋利的刀刃清晰的剖开,把五脏六腑如此透彻地呈现在手术台上,被加强了灯光的手术灯“轰”的一照。
即便是保持着镇定的神态,身体却下意识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当惯了骗子的人,总是害怕被人就这样轻易地剖开。
阙婵的心里清楚,左孤晴和鹤见归不一样。
都是厉害的人,但是鹤见归的权势太大了。权势会让人看不清现实,而痛苦刚刚相反。
痛苦中的人,把这世间一切的秘密,都呕出来,放在面前。
于是,阙婵索性也就不装了,坦诚地看着左孤晴,说道:“我给你提一个方案,既可以解决你的学生就业问题,也可以解决贫民窟的医疗问题。我们互相帮助一下,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左孤晴一听她这样说,嘲讽的笑容就忍不住了,蔑视地看着她,微微动了动嘴,说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府殿堂,不是你买菜卖肉的地方!要是想买那些东西,还是滚回你的菜市场吧!”
阙婵对她的羞辱毫不为动。
可能这要是换了别人,被这么一骂,就慌了。
但是阙婵才不。
她很清楚这是左孤晴的战术。
先把一个人击溃了,自然要什么都容易了。
而自尊,就是很多人根本过不去的一道坎。
阙婵平静地说道:“我了解现在大陆上全部的大学情况。学校的经费来源来自于学生的学费和捐赠,如果招生人数降低,经费会减少;可是如果为了招生降低门槛,以后好的就不来了,捐赠就会减少,所以这对学校来说是个两难。”
“基因大学是你一手经营起来的,从一个小小的学校发展到这么知名的大学,里面全是你的心血。就是因为这样,即便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放心别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手里,自己过目了才放心,对吧?”
左孤晴不悦地说道:“你提这些陈年往事来做什么?你是来和我叙旧的吗?”
阙婵笑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是因为你做学术的傲慢,你拒绝接受那些大公司的捐款,去研究他们要你研究的东西,你的经费怎么能跟其他商业化的大学比呢?大公司随随便便一笔捐赠,就能超过基因大学多年经营,难道不是吗?”
阙婵很清楚,左孤晴的坚持,在这个时代的浪潮下,很快就会像当年的雷霆左家一样,被冲垮,被消弭。
停留在过去的人,终究会被时代的浪潮带走。
左孤晴自己也知道,她只是死死抓住自己的坚持,不能放手罢了。
阙婵说道:“把你的规则稍微松动一点,让你的学生们来贫民窟做实习手术,让你的老师们过来确保手术的质量。只有这样,你的学生在就业的时候,才会更有优势。市面上的流传,你不会不知道吧?现在的各大医院都说,基因大学的学生,只懂学术,过于清高,难带。”
“现在很多大学为了得到更多的经费,都不断加高学费门槛,只招家庭富有的孩子们入学。基因大学为了让家境清贫的孩子入学,学费还像十年前一样低,在这样下去,你们怎么可能扛得住?如果你的学生得到好的工作,以后有自己的实力去开医院,难道不是也可以给学校捐赠吗?”
她说了这么多,左孤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愈发嘲讽地看着她。
左孤晴敲桌面的手停止了:“拿这么多正义的道理,来伪装自己想要从中获利的心,你可真是努力。”
阙婵说道:“获利又怎么样?我给你带来利益了,我自己也该拿到其中的一部分。”
左孤晴似乎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只是把敲桌子的手停了下来,嘲讽地说道:“小姑娘,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看不起什么样的人吗?”
她说完,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那一颗痣也被笑意带起。
左孤晴轻声说道:“就是你这样的人。贪心的人。”
“你已经是人上人了,家里也是富可敌国,现在却贪这么一点小钱来找我商量,不惜把自己的脸面赌上,我真看不起你这幅为了钱狗脸不要的嘴脸。”
这话说得,任是阙婵再怎么不想被她打扰,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真刻薄啊。
当初那个在舞厅里缠着她跳舞,搂着她的腰说着情话,眼睛里全是天真烂漫的女孩,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好像是生命枯萎,还剩下冷硬发暗的枝扎的人疼。
左孤晴抱起肩膀,冷漠地说道:“你走吧。基因大学的理念不会改,过去不会,今后也不会。要是有一天办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左孤晴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仿佛当年雷霆左家没落的时候,也是一声无法发出的叹息,淹没在喉咙里。
左孤晴说道:“办不下去了,学生们就去别的地方就学,老师们就去别的地方就业。这些事,命里面自有定数,用不着你一个小屁孩来操心。”
说完,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高跟鞋的声音落寞地响在办公室里。
左孤晴打开了门,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蔑视地说道:“出去。”
既然让她走,阙婵也就不再纠缠。
她刚准备站起来,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和烟味儿。
这味儿,有点呛人。
像是夜晚的女孩身上不合时宜的香水,一飘带出老远。
是熟悉的气味。
果然,门口就传来了那种热忱得几乎癫狂的声音:“左老师,你有空啊?你有空我就进来了。”
左孤晴的眉头狠狠一皱。
不用说阙婵也知道是谁了。
缪虹。
基因大学清白学术幕布上的污点。
左孤晴一生甩不掉的噩梦。
缪虹穿着她皱巴巴的白大褂,嘴角叼着抽了一半的烟,热忱的眼睛发狂似的四下打量着,看到阙婵,又兴奋地说道:“冰心!真是好久不见啊!”
左孤晴痛苦地闭上眼睛,实在是嫌她聒噪。
阙婵虽然和缪虹不见,但是和她那个学生,牧书意,倒是一周见一次,给她血样。
缪虹特别热情地走到阙婵身边来,咣当一声坐在她旁边,满是伤痕的手搂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身体怎么样,好不好?”
阙婵:……
只是这一瞬间,她立刻就能看出来缪虹和左孤晴之间的不和。
缪虹此人简直是学界异类,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对她又敬又恨又惧怕,只有左孤晴一个人,是纯粹的看不起她。
可是那又怎么办?缪虹的能力简直超过一整个时代,左孤晴必须要她留下。
像她这般坚守原则,甚至宁愿为原则去死的人,唯一一次破戒就是因为缪虹的存在。
阙婵立刻看出了间隙。
缪虹搂着她的肩膀,热忱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看,笑嘻嘻地说道:“怎么来这边?你来和左老师谈什么,啊?”
那一瞬间,阙婵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缪虹是左孤晴防守严备的国度里,唯一的破防。
她留下了缪虹,容忍的缪虹,自然也知道缪虹所有不入流的行径,所以她才这么痛恨贪的人。
学生猝死,活体实验,那么多的丑闻,左孤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只是不能管而已。
那种无力感,像是千里之提上的蚁穴,总有一天会把大坝侵蚀。
阙婵立刻抓住了这一点。
阙婵看看缪虹狂热的眼睛,又看看左孤晴紧闭的双目,想起几分钟前左孤晴对她的嘲讽,心里觉得好笑。
不是觉得没什么条件可以谈吗?
这不就有了吗?
阙婵做出跟缪虹很相熟的神情来,一脸信任地看着缪虹,说道:“缪院士,我正好有一件事来求您呢!”
左孤晴一听这个,登时心里一惊,猛然惊醒似的,骇然转头看向阙婵。
阙婵说道:“我最近在贫民窟维持基础建设,听说基因大学这边的学生缺少手术实习机会,加上我们那边的人又实在是没有机会治病,想来和您谈谈这件事呢!您的学生想必也缺这样的机会吧?”
阙婵的条件还没开出来,缪虹就笑着说道:“缺,缺啊!哎呀这帮小兔崽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左孤晴忽然冲了过来,一把将坐在缪虹怀里的阙婵拉起来,说道:“蒋小姐,你的提议,我同意了。”
左孤晴说着,紧紧抓着阙婵的手,十分敬重的样子,说道:“这件事我会全权负责的,很高兴你来给我们出这么好的办法。你之前的提价格是多少?我看林登给我的报告,是两千元一个人,是吧?”
阙婵笑了。
这么好的机会,她能就这么放过吗?
她做出天真的神情来,一副受了人欺骗的模样,看看缪虹,又看看左孤晴,故意支吾不开口。
左孤晴心急,立刻问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阙婵故作无奈地一撩头发,软声说道:“想必是林登姐姐的报告写错了。”
刚才还是来谈条件的精明商人,一瞬间就变成了无助孤独的小女孩,仿佛被大学校欺负一样的神情。
左孤晴虽然气她这样,但是实在是无奈,不得不听她的建议。
她比谁都清楚,缪虹那种人,为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根本不把人命当做人命看!
基因大学已经因为缪虹一个人染上了太多的污点,也被她带来的太多的荣誉,这无论是荣誉还是污点,对一个学校来说,都太重了,太重了!
左孤晴心心念念想要坚持的一切,每次到了缪虹面前,只要一个看不住,就会土崩瓦解!
所以,这个时候的她,那份傲慢根本不再起作用。
如果她今天拒绝阙婵,明天阙婵去和缪虹这样的人合作,天知道学校会乱成什么样!
左孤晴现在后悔不已,她那份傲慢本来可以放下的,如果放下了,此刻也就不会如此的慌张,就这样任人拿捏!
谁能想得天道如此无情,就这样在这种时候把缪虹带进来!
阙婵见左孤晴已经城池尽失,也不为难她,只是单纯出一口气,很给她面子地说道:“之前我们谈的条件,是一个人三千,加上一些基因大学自主研发的药物让我用成本价购买,好给贫民使用,让他们更快的痊愈。”
左孤晴真的要被她气死了。
她平生最恨贪心的人!
她不明白,一个像阙婵这样的人,明明坐拥那么大的家产,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和她来较劲!
但是即便如此,如今在这种情况下,左孤晴也不得不答应。
她同意了阙婵所有的提议。
这几乎是把她的自尊和原则,全部拿出来,放在脚底下踩。
阙婵见她同意了,立刻趁热打铁,笑着说道:“既然这样,我们来签合同吧。”
左孤晴扶正了金边眼镜,轻轻的一扶里面,手上有很大的力道忍住。
这是她头一次这样看这个女孩,头一次,扶正了眼镜,从镜框里,正眼看她。
之前不是从镜框外面,就是在视野的边角里,连看都不愿意认真看。
之前心中的评判,也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她拿出合同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破掉了她的规则,但是这确实是对学校最好的办法。
那又怎么样?难道要让她感谢这个过来添乱的家伙不成?
是以,即便是知道了阙婵的确给自己带来了好处,左孤晴依旧坚守着她傲慢的守则,用审视的眼神,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一丝的破绽。
她的心中,喋喋不休地念着,贪婪,厌恶,真是贪婪的家伙。
在她的合同打印出来之后,阙婵很高兴地读了几遍,检查没问题之后,她快乐地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了,签的是蒋冰心。
即便是左孤晴还在用那种评判的眼神看着自己,阙婵的心已经从她那里离开了。
手里捏着这份合同,她感到很快乐。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终于从这个漂浮的世间,抓到了一点什么东西,一点不会被别人抢走的东西。
那种拥有的感觉,让阙婵的心安定下来,甚至都不太在乎左孤晴对她的那些糟糕的态度和糟糕的话了。
左孤晴抱着肩膀,看着面前的女孩拿着合同开心的样子,傲慢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心中却有什么在一点一点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眼前的女孩眼中的那种热情和快乐的神色,左孤晴仿佛被回忆侵袭。
仲夏夜的乐声,在隔了三十年的夜晚,顺着无数破损的记忆,好像是抓到了生命的裂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然后击中了她。
人,哪怕是已经成长得再成熟了,在看过去的时候,依旧是盲目的。
回忆里的一切,总是不真切,也无法客观的。
那个弥漫着奢靡气息的场合里,所有虚伪的舞步里,无数虚假的面具中,她好像曾经抓到过一点零星的光火。
一个那么有生命力的女孩啊,一个陌生的,全然未曾遇到过的因素,带着那种朴素的对生命的热情,曾在那个一去不复返的仲夏夜里,在她的怀中起舞,听她倾诉。
那些不真切的,几近梦幻的许诺,在遥远的记忆里,模糊成了一张美丽且片面的画面,只记得那时相拥的热切和赤诚。
这三十年里,左孤晴从未爱过任何人,她有一颗冰冷且坚硬的心,过了时,依旧守着过去的守则不放。
可是现在……
好像那些原则组成的盔甲在她心中溃散开来,她甚至说不清是为何。
或许仅仅是因为三十年,守在这些保护自己的原则里,实在是太冷,太累了。
阙婵高兴地把合同递给了左孤晴,像是玩笑似的,抓起她的手,故作夸张地握了握,笑着说道:“左老师,合作愉快啊!”
左孤晴愣了一下,眼睛在冰冷的眼睛后面闪了一下。
那种坚定和热切,不像是缪虹的狂热,不像是自己的冷硬。
只是纯粹的,简单的,对生命的渴望和向往。
像是那些学生吗?不,她不是那些听话的孩子,不会顺从地服从者守则。
像是那些追逐名利的人吗?也不,不像是她在追逐,倒像是那些东西在追逐她似的。
左孤晴没什么神色,只是收起了合同。
高傲的、冷硬的面具上,一点小小的松动扩展开来。
“那么……”
“就期待我们的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