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游来藏尾诗》小满秧

77、还债

　　“娶我？”南雅一惊，两只杏眼瞪得大大的，“这是在打什么诳语？”

　　寿鲜放下绢扇，也不搭理她，眼神又飘到楼下欧阳小九郎的身影上，两人楼上楼下的调笑了几句，最终是欧阳夕头顶着硕大的红菊，抬头朗声道：“秋风凉凉，寿娘子还扇着风，莫惊着身子，夜露将至，娘子快快回屋，冷着娘子，小爷我可是会心疼的哟！”

　　寿鲜笑得合不拢嘴，一口皓齿在红唇中白闪闪的：“巴不得九郎你心疼呢！”
　　说罢，那“花想容”又在空中扇了扇，两人才作罢。

　　窗门儿被素手关了一半，留下的另一半夹着柳树落叶的景，和着俊俏郎君牵马慢行的身影。

　　“这是欧阳家的九郎，欧阳夕，大房家的妾室所出，老幺，欧阳家主的老来得子，分外受宠，因而养成了个混不脱的小魔王，招惹是非自不必说，这勾栏瓦舍也是他常来之地。”寿鲜把玩着绢扇，向南雅介绍着。

　　南雅冷笑，斜眼瞟了一眼窗外，见她口中的小魔王还在楼下徘徊：“这脾性，我却觉得与寿姐姐刚好一对，人还黏乎在楼下呢！”

　　寿鲜听出南雅话语中的不快，不以为然：“他等的可是驻扎在这儿的女将军，白音。”

　　正说着，就见几名军士骑马经过，为首的竟是一名身着白甲的女子，乌黑的头发如男儿般束在头顶，若抛开额发下一大块红色胎记，面容也算得上清丽。

　　寿鲜斜眉看去：“那便是白音，欧阳夕的青梅竹马，欧阳夕应是中意她的，却又喜欢得口是心非，那热滚滚的心意啊，到了他的口中，总成了伤人的话语。于是两人见面，十有八九便是争执不快。”

　　南雅听寿鲜说着，正瞧见欧阳夕这回又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白音一脸生气，举起鞭子，又生生地收了回去。

　　“今日是白音例常带队巡城的日子，欧阳夕便眼巴巴地在这儿守着，也没见这鞭子打下来一次。”寿鲜皱皱眉头，仿是见烦了这样的场景，又将剩下的一面窗户拉上一半，仅留下一座孤塔夹在窗户缝中。

　　南雅却瞧不上欧阳夕的做法，喜欢就直说呗，何必这样弯来绕去的两头都不愉快。

　　寿鲜却猜到南雅心中所想：“白音一家本是欧阳家的家生奴，因救主有功被放了奴籍。可这白家一家命运多舛，竟惹上了人命官司，白父因此丢了性命，其余人等罚作流放，后机缘巧合，白音学那花木兰，挣得军中功名，行事作风也得了个红脸母夜叉的‘美名’。你瞧瞧，这人间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欧阳夕怎么敢，这怕不是要被欧阳家主打断腿才作罢！”

　　又是“门当户对”！南雅深思恍惚，想当初，她与贺千帆差得不也是这四个字吗？

　　八卦显然还未结束，寿鲜继续道：“其实三年前，欧阳夕就该断腿的。那时他得了一门好亲事，可他显然没放在心上，在我这一宿无眠争风吃醋，事后竟寻了一日跟着别人，将人给打成重伤，还顺手毁了那人押运的一车辎重。惹了事，才知打的人是未来的小舅子，也是军中的飞骑尉，糟的是还毁了军资，算是彻底惹怒了白音，将人抓了起来要治他三年苦役。后是欧阳家的说情说到了锦都城，方才将苦役换成三十鞭子，还丢了好不容易诓来的好亲事。”

　　听到这里，南雅倒模模糊糊地有一些印象了，她记得三年前，与贺晔遇见了先太后娘家的一名姨娘，仿是提了那么一嘴，原说的就是欧阳夕啊。
　　“寿姐姐与我说这么多作何？”南雅单刀直入，“方才你与我说嫁人一事，我本就不愿，现听你这么说那欧阳夕，让我嫁他之意倒显得更为奇怪了。”

　　“确实奇怪了，”寿鲜将红唇轻抿，葱指朝夹在窗户缝中的孤塔遥遥指去，“是姐姐我唐突了。我呀，就是想挟恩图报呢，我那颗心尖尖上的内丹就放在那塔里面呢！”

　　“内丹？”南雅颇为吃惊，“你若知在何处，为何不去取呢？”

　　“我取不了啊！”寿鲜无奈地扇了两把扇子，“阮青梧蹲在那塔里也不肯露个面，要见她一面也着实不易，所以才求到妹妹这里了。我珍藏那么久的海盐，不都用去救你命去了吗，待他日我急着用了，还不知去哪儿寻呢！”

　　南雅这是被拿捏到短处了，欠了别人救命的天大恩情，怎能不真心偿还呢？她颇有些无奈：“即是千年的内丹，又关那乳臭未干的欧阳九郎什么事呢？”

　　“这倒是说来话长了。”寿鲜撇着嘴，朝窗外白了一眼，“阮青梧呆的塔是欧阳一族的祠堂，而这塔最初拜得便是阮青梧。”

　　欧阳一族在南岭也是有着两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了，是以养出一国之后并非什么稀罕事。稀罕的却是历代的家主族老们，各个都是有着朝杖之年的寿星命，这才有了后来欧阳皇后的凤命，尊的便是这欧阳一族的长寿之命，也给皇族一点皓首之想的盼头。

　　“可没曾想欧阳皇后也就当了几年太后，还未过四十，便早早病逝而去了。”寿鲜盯着远处的孤塔，从窗缝间露出她冷冷的眸子，“享受着权力，还要占着长寿的好命，这世间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欧阳的长寿不过家族首端的那几位，终是囹圄在南岭这方小小的天地中，不是你的终归就不是你的！”

　　琢磨出寿鲜最后一句的深意，南雅没做声，由着寿鲜说下去。

　　“他们约摸起命于两百年前，也正是程澈偷了内丹之后一两年间的事。我那时遍寻阮青梧的下落不得，没想到她原是逃到了南岭之地。阮青梧不知为何遇到了欧阳家的人，他们替她修塔守塔，而欧阳家的人也意外得了一笔财富，起家的家底也便有了。”

　　“别家两百年前的事，寿姐姐倒是很清楚啊！”南雅于一旁添了一句。

　　“这不偷看欧阳家族谱得知的呗。”寿鲜回头，轻轻笑道，“他家的族谱藏得深，却还是被我找到了。两百年前，阮青梧吞了我的丹珠子，肠穿肚烂而不得死，待遇到欧阳族人时，已是肌腐脸毁，却不知这欧阳家的是使了什么好手段，救下了她不说，还建了座塔来供奉她。两边想来是达成了交易的，各取所需，他们供她栖身之地，她允他们长寿之命。”

　　“阮青梧有那么大的能耐？”
　　“阮青梧虽是非人的模样，但终究是得了人鱼不死的好处。连带她的血液也有保人长寿的功效，若是年年供几人吸食，供出几个八九十岁的老寿星也未尝不可啊！她那味儿，我可是在欧阳的几个族老上嗅了出来的！”

　　“这般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呢！”南雅不禁叹道。

　　“是呀！长生，原是个生不如死的长生！想当初我与她初遇，她也曾是那般美好的女子，现如今我却不知她在坚持什么。”寿鲜倒是有几番感概，“罢了，她也曾对我好过，这一切结束了也好！那内丹我以为我是取不了了，如今你来了，这希望又有了！”

　　“此话怎讲呢？”南雅眸底滑过一丝疑惑。

　　“那塔唤作九重塔，建有九层，每层皆有一门。除了第一层用作祠堂外，每一层皆用铜锁锁牢。到这塔容易，可要进这塔就难了，而这阮青梧就呆在第九层！”

　　南雅不解：“不就钥匙的问题吗？迷晕那守塔人，不就能拿到钥匙吗？”

　　寿鲜：“我又不是没去过。去时才发现除第一层的门锁是由外朝内开锁的，其余几层的锁都是由内朝外开的。也就是说两层以上的门锁钥匙都掌握在阮青铜自个儿的手上，要想见她，除非她想见你！”

　　“那要怎样才能让她见你？”
　　寿鲜看了看南雅：“不用她见我，见你即可。欧阳家有传统，但凡长房家的男儿娶妻，新婚之夜，夫妻二人都要去祠堂跪守一夜，阮青梧届时会现身，赐那新妇一杯长寿的血液。”

　　说到“长寿的血液”，寿鲜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她斜倚着窗挺，秋风从窗户缝中送出，吹乱她脸颊边几缕发丝，她的话语也被这风吹得软软绵绵，“就靠妹妹你了，我这勾栏瓦舍的当家身份，怕是进不了欧阳家的祠堂了。阮青梧的人鱼内丹，只能靠人鱼取出。妹妹你，当是帮姐姐这个忙的吧？”

　　待南雅走后，寿鲜并未退出这间屋。她回到坐榻前，望着几案上的小食发着呆，那小娘子是个贪吃的嘴，而在听了她的故事她的请求后，却再也没有心思动这食盒了。

　　夕阳终究成了这一日的过客，烟窗暗了下来，鸟儿也归了巢，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店门口的春娘迎客的高亢声音。

　　寿鲜坐在寂寥的黑暗中。屋门被推开，她抬起头，暖黄的光映照在她疏离的眉眼之间。

　　是罗漠执着一捧光亮走了进来。

　　油灯轻轻地放在几案上，在执灯人长袖带起的风中摇了摇，噼啪出一股灯花，炸开在寿鲜神思悠远的瞳中。

　　“她答应了？”罗漠给她倒上一杯茶，静静问道。

　　寿鲜点点头，笑容如同九月夜晚的寒凉：“话都到这个份上了，是个纯良的孩子，也就想了几口糕点的功夫，便答应了。”

　　“你可想好了？”
　　寿鲜一脸漫不经心，她耸耸肩，松松垮垮的外衣从她肩头滑了下去：“自从濛河捡到她我就在想，想了那么久，我自是想清楚了。”

　　见寿鲜并未喝茶，罗漠将茶杯揽了过来，送到嘴边，简短说道：“那便好。”

　　正要将这茶水送入嘴，却又被寿鲜贴身靠来，一把将茶水抢过吞进了肚，因喝得太急，寿鲜捏着茶杯，不住呛了几口。

　　罗漠忙拍拍她的背，寿鲜却一把推开他，自嘲道：“你看我这条鱼，竟是被水给呛着了！”

　　“阿鲜你若想，你也可以是条鱼。”
　　寿鲜摇摇头，将茶杯放下，偏头看向角落处供奉的一尊观世音菩萨：“我当人当太久了，早就不稀罕当条鱼了。那内丹珠子，还是给她吧。她本就不是一条合格的人鱼，十年间两次强取心头血，对于一条人鱼而言，她接下来的寿命着实太短了……而这是我欠她的，我唯一能补偿她的。”

　　罗漠听着，看着油灯中不时炸裂的灯花，默不着声。
　　寿鲜的声音却微微发着抖：“她来自海之南啊，我背叛过她啊！在那人面前，我害怕了，我为了保住自己，出卖了她！人鱼不欠债，她还我，我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