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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对白 ...

  •   (一)贺千帆

      南雅,在你离开三百六十七日的午后,我望着空荡荡的窗,再一次期待你粉红的影从竹林里出现,朝我扔一只鞋子,左脚的也行,右脚的也行,然后再骂上我那么一句:“贺千帆,你混蛋!”

      我一直在等着,你再次闯入我的怀里。

      你走时的情景,老孙头待我醒来,便细细道出。他似乎对我挺不满的,尽管他一直挺着大肚腩,试图将眼底的不屑强装成对我卧病不起的同情。

      自那一夜后,我病了足足一月,张棠损我神智让我卧榻半月,而你,让我卧榻另半个月。

      张棠自那晚便消失了。下了海捕文书,至今毫无踪迹。我从未这般地恨着一个人,蛊惑诱骗人心,让我伤害心爱的人,而我竟还真这样做了。

      那晚的经历在我脑中一直是迷迷离离,犹如着看镜中的自己做着匪夷所思的事情,只有当我手中的刀刃刺向你时,那入刃之音在我脑中如此清晰,我知,那是你心碎的声音。

      我取出心爱之人的心头血,救了另一个女人。
      是的,穆新瑶于我而言,本就是另一个女人。她醒来之后,忘记了一切,霍国王族在她人生之卷上涂抹的墨汁全然褪去,已成一绢素纸。她依旧美丽如初,我却全然再无当初的情绪。

      这种感觉很怪,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再漂亮的人也见过,为何当初第一眼就偏偏对她动心,情深不知所以呢?又为何一夜之间,这番情绪便消失殆尽,犹如天地翻覆,日月尚无,草未萌芽,水未成流。

      穆新瑶醒来后迷恋上了梅妃的波斯猫儿。那猫儿被梅妃宠得胆大,遛进了玉轮宫,恰被穆新瑶醒来第一眼看见了,于是她喜欢这猫儿得紧,养着不肯放,气得梅妃闹了几回。

      我干脆赐死了那只猫儿。因我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果然那猫儿死后,穆新瑶也无太多伤心,倒是想着自个儿堂堂郡主,为何往昔这般荒唐迷上一只猫儿。

      是的,我给了穆新瑶东禹郡主新的身份,世间再无霍国的昭华公主穆新瑶了。她如今这般,我难辞其咎,这是我唯一能补偿她的。她不再与霍国王族们有瓜葛,没人再逼她了,她有自己的府邸,将来还会有钟意的夫君。

      所以,南雅,我并未和她在一起,若你知道,心里会不会好受点,稍稍原谅我那么一点。

      你都走了三个秋,两个冬了。

      今年的西风又起了,落叶染黄了秋色,雁空停泊着孤云,满觞的离断肠入了肚,果真是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错在未在初见时认出你,我错在你勇敢追来时未迎向你,我错在留你在侧时未珍惜你。
      我错在那一刀。
      我错在内心一刻的动摇,竟成了千里之堤溃败前的那个小蚁穴。取你之血救他人,我是有那么瞬间的迟疑,更被他人牢牢抓住这瞬间的机会,哗变成伤害你的一把利器。

      我还错在临海一行那么那么久了,从未想起过你,甚至到了今天,仍未想起过当初的你。

      南雅啊,当初救我的其实是你,对不对?用了你的心头血,对不对?所以我才如穆新瑶失忆那般丢了你,才会在第一眼之后喜欢上了别人,对不对啊?

      你那样小气,那样爱记仇,一定气得牙痒痒,想用鞋子砸我吧?

      我前几日去了东西市,去了你爱的那家胡饼摊。做饼人本是今年夏天就要搬走的,不过终没成。我好歹是东禹的帝,岂能让你回来后再也吃不到爱吃的胡饼?

      市巷上贴着你的画像,东禹每一个城市都贴着你的画像。我亲手画的,你纤巧的眉,杏子般饱满的大眼,玲珑的俏鼻,还有那生气起来就会嘟起来的翘唇,在我的记忆中如此生动,你在我的世界里如此生动。

      人人都羡慕庙堂的高位,学子们争抢着闯入庙堂的喧哗,他们着官服穿官靴,仰望着丹墀之上的朕。我盯着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发现高高的位置上那抹灵魂的离索。

      有时候,我觉着自个儿是匹爬山的马,背驼着重重的货物,低着头,一步一步小心地看着脚下,你却是这山间修炼了多少年的精灵,踹我一脚,货物撒落,我翻滚在地,终于抬头望见了天。

      这灵动的天,生长着杏子般饱满的太阳,散发着亮闪闪的无序光芒,跃动在苏江月畔之下,融入江河的碎金,坠入我眼里的潭中。

      如今,这样生动的光芒只能在我的记忆中闪耀,在尘世的画纸上随着时光褪色变黄,然后一遍遍地重画替换,试图以我记忆中的本来模样,追寻到两年前受伤离去的决绝身影。

      我好怕再也找不到你。或许和你相处的时刻并不都是愉快的,但却都是美好的。争吵,原是获取甘美蔗汁前的榨取;犹豫,原是花蜜成熟前对于时节的等待;思念,原是藏在一碗漉梨汤下的悸动。

      你是否还记得那碗漉梨汤的味道?会不会想起我,哪怕还带着恨意?还记得在锦城的日子吗,记得你遇见过的那些人那些事吗?

      想到这里,我就想起阿晔那小子了。他给我来了很多信,信里抱怨我把你弄丢了,问我这个皇帝哥哥什么时候能找到你,至于其他的话语,无非是说他在北地一切都好。

      其实我知他在北地过得并非那样好,他很努力地想当好一个王,可蜜罐里泡大的皇子,如何能轻易对付北地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丽太妃也让他不省心,疯癫之态不时发作,整日对我咒骂。失败者只能咒骂,仅此而已了。只是可怜阿晔一头要顾着世家大族,一头又要掩着母亲的犯上言行。生活不易,终有一日会磨砺他成长,成为东禹一名合格的王。

      孙孟庆又在殿外催促我了,想是已有一排的朝臣正候着。政事繁多,人言冗杂,特别是刑部秦尚书与王侍郎二人,让我瞧见好几回两人大殿之下窃窃私语,该寻个日子让两人警醒一下了。

      南雅,原谅我不能再想你了。我又得埋着头,小心翼翼地审视脚下的土地了。

      只期盼着,早日寻到你,将个中缘由向你道来,卸下你心中的芥蒂,与你常相厮守。

      (二)南雅

      贺千帆,我醒来已有三十余天,我望着窗外的景,那里没有成簇的竹林,却生长着一排枝条飘飘的柳树。

      南岭的秋啊,比锦都城迟钝多了。我记得往年这个时候,万景宫的树叶早黄了,心急的早打着旋随风去了,可瞧瞧“一宿无眠”外的这排柳,靠着濛水河,一溜的烟绿色,在风中搔首弄姿,像极了屋外的漂亮姑娘们。

      嗯,一宿无眠是个烟花地。

      当家的便是寿鲜,缙云介口中的另一条人鱼。两年前小不点将我送到濛水河,是寿鲜发现我,耗光她存了多年的海盐,才将我的命给泡了回来。

      我昏睡两年,期间做了很多梦,可一个梦里也没有你,或许我真的快把你放下了。

      我一直感激着孙孟庆,亏得他将我放回水中,不然那时待白日我这人鱼模样袒露于世,又将是另一场大麻烦吧。只是不知他将如何提及我的离去,想来定会不停地安慰你吧?

      我知你对我还是有几分心思的,只是不够牢固,轻轻地就被那恶魂张棠骗得摇摇晃晃。

      张棠再未在我身边出现过,他为夺我身而来,想必是费尽心思,却没想到在那个夜晚之后便戛然而止。寿鲜见多识广,听了我的遭遇后,便告诉我那恶魂之前是在“蓄牲”,惑他人取我心头血乃“取牲”。

      始养之曰畜,将用之曰牲。人鱼每流一次心头血,便是提前活了几百年,那恶魂蓄的便是我心中第二刀成长之时,此刻才是他可夺舍我身的时机。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你,一乃想是我对你没有防备,二乃是那恶魂的恶趣味吧。

      但这一切我竟都不知,我奇怪着我每次醒来后面貌的变化,恍然不知心头血喂养他人之后的“第一眼”规则,而这一切是一条真正的人鱼生而便理所应当就知的。

      我或许不是一条真正的人鱼,寿鲜告诉我,我没有内丹,那东西俗称鲛珠,或许还叫做精魄,总之我没有人鱼内丹,所以我每次心头流血,总要昏睡很长的时光,第一次七年,第二次两年,寿鲜说再有第三次,就不知我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了。

      我想我不会有第三次的,我想回大海了。
      寿鲜大抵是瞧不起我的遭遇的,她惯会揶揄我,笑我是她所知混得最惨的一条人鱼,不过十来年,竟两次剖心,真正叫个惨字,还得惨兮兮地丢盔弃甲地溜回大海躲藏。

      其实我非躲,我只是累了罢。穆新瑶无意间抢了我的“第一眼”,让你痴迷于她,我横竖入不了你的心,我未觉得累;那六年世间的漫游,突然间的情窦初开,让我思念你万分,我未觉得累;待你终是接纳了我,却又忽冷忽热,让我不知所措时,我未觉得累;待你受人迷惑,刺我心口一刀时,我却突然累了。

      听闻这两年你宫中未添一妃,也扛着朝臣的非议未曾立后,却莫名间给东禹新添了一名郡主,我猜那会不会就是穆新瑶呢?你是不是觉得我知晓后,就会原谅你了呢?

      贺千帆,我离开你已经三个秋,两个冬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寿鲜问我后悔吗?不觉笑了,我愿赌服输。流云浮过晴空,纵是单薄孤寂,也定会在世间某一处某一人的眸中留下过云踪。所以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后悔的,那只是我漫长人生的一段经历而已。你未曾记得我,我却一直记得你,那是我牵挂过;喜欢你,便不顾一切向你奔来,那是我爱过;伴你于侧,却未获怜惜,可我存在过。

      缙云介说过那恶魂惯会利用欲望迷惑人心,你内心定是动摇过,才起了伤我的心思,才能让张棠趁虚而入,惑你心智。那一刻的动摇,成全了我对你心思的决绝,刀刃入心的那一瞬间,我望着你的脸庞,心想我和你终该结束了。

      你实则是个温和柔暖,狠不下心,对谁都好的性子啊。你的兄长曾对你好,你便不忍伤他;穆新瑶也算是救过你,所以她与人私奔,你也不忍伤她;就是犯下欺君之罪的戴纯锡,你也不顾律法,不忍伤他。

      你的心塞满了太多人,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席之地,你却偏偏伤了我,照你的性子,定是后悔不已吧?

      难怪我醒来出门后,便看见衙门口贴着我的画像。也不知你在哪儿找来的画师,竟画得这般像从前的我。听说但凡这寻人告示黄了旧了,便会被替换成崭新的一页,两年多的光景,真是熬苦了那位画师啊!

      那告示上写的字,多数我都不认得,问了识字的学子,原是“卿卿我心,漉梨之味眷念于口,盼归。”

      那碗漉梨汤,我尚记得,伴着柔软的唇,是甜滋滋的,配着冷冽的气息,却藏着苦涩。那时夏日熏风,吹得树叶儿上的残珠四散。我还记得锦都城许多的树叶儿,比如桑筑沙沙作响的桑叶儿,比如东西市酒肆边伸到二楼的樟树叶儿,樟树的不远处停着一个胡饼摊,摊主好手艺,烤出的饼散着芝麻的香气,那摊主提过要回家陪病母的打算,想来现在东西市已然没了这家胡饼摊吧,唉,真是可惜了!

      我突然想起同爱吃胡饼的那位小王爷,他那乐天的性子,饶是在北地那无甚好食之地也必是过得开开心心吧。只是贺千帆你啊,我总听世人艳羡居庙堂之高的话语,你登于顶峰大宝,孤零零一个人,会觉得冷么?

      你长着锋利的眉,却配着深深的目,终然有着君王的锐气,到底还是带着人心的柔软。就是这样即锋又柔的眉,几次见你,便几次见那眉紧紧蹙着,将山河之“川”牢牢地挂在眉间,让我轻易地便记住了这个字,属于贺千帆的东禹之“川”。每次都想抚平你眉间的“川”,饶是没有这个字,你定会更加好看,如苏江边上,你望着天际,我哼着歌儿,我那时其实并不专心,偷窥着你,你眉间舒展,江风吹拂着你深刻的面庞,如天高海阔般地美好。

      不知不觉间,关于你,竟坦坦然然想起了这么多,一幕幕皆是世间给我的礼物,我将它们层层叠叠掖进我记忆中最深最宝贵的地方,随我游入大海吧。

      人世间,男女之情,远非说书人讲得那般好,相处间的争吵、犹豫、思念被他们饶舌的嘴歌颂成了蜜呀、汁呀、汤呀之类的,纵有千山万水,波折阻隔,活着的总会守在一起,死了的魂也要比翼双飞。却让我最后才明白,离开,放手,也是一种结局。关于这点,寿鲜倒是早看明白了,于是在这人间便过得如鱼得水,有滋有味,总让我错觉她已然是人。

      她几日前问过我打算今后怎么办,真就甘心这样回大海了吗?

      贺千帆,我终究是要回大海的。可我总归是个小气爱记仇的,心口一刃,即怪不得你,也怪不得穆新瑶,罪魁祸首是那恶魂,我定要寻到他,将我亦真亦假的人鱼之身理个明明白白,将我与他的恩怨算个清清楚楚,将我心中恶气出了,方才能舒舒坦坦地回我的海去。

      在此之前,我还想在南岭修一座瞳瞳桥,算是了却一愿。待南岭事了,再启新程。

      对了,我藏着一页寻人告示存着,只因画像上我曾经的模样那样的鲜活。贺千帆,你再也认不出我了,我模样的变化,并未循着以前的轮廓,纵然你我擦肩而过,于你于我,皆是陌路人罢了。

      哎呀,寿鲜在门外唤着我的新名字了!我也不再费神想这些没用的了。我得向前,走我的路了。

      心中唯有一愿,愿你安好,寻得良人,伴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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