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山一神仙》逍遥天天

7、学艺（七）

　　御剑学过几堂课后，今天下午薛彦决定让陈遇他们实操试试。
　　不再执木剑戏耍，领来众师弟到敛锋堂。古朴简素的房间内摆放了五个高架，其上尽数是长剑，三尺一寸，样式大抵相同，剑鞘上是流云暗纹，每个剑柄末尾都垂有流丝穗子。
　　他站在架前，双手抬下一把，握剑出鞘之时剑刃于空中嗡响，每每挥斩，都有银光晃过，归剑入鞘，飒的声轻鸣。
　　世上玄门，立派之本与所用器具各不相同。后起的塞上北漠，以刀为器，中原青池，多以灵凝刃，迴梦以灵化兽，林林总总各有千秋。
　　而诛寂作为百剑之长，所用的剑，自辛级弟子之上，每把都是用粹火寒铁冶炼，经由名师锻造的好剑。哪怕只是连癸级都不算的临时弟子，所能用到的剑也是一顶一的好。
　　“你们逐个上来，从这里选一把自己要用的。”
　　陈遇站在队伍的中列，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一直在往剑架上寻视。那些剑虽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但是就算是同一个人，在同时锻造，也不可能会冶炼出一模一样的剑。
　　每一把剑都是独一无二的，这让他不得慎之又慎，因为此时陈遇已经决定，若能留在诛寂，这将会是他余生中唯一一把长剑。
　　终于，他发现了它。
　　那把剑安安静静躺在最后一层，上面都略有浮尘当身，可是一眼望过去，陈遇就觉心头微动。他笔直走过去，撩起袍角半蹲下身，也双手将其从剑架上取下，拔剑，在簌簌掉落了轻尘中，他看见雪色的剑刃，带着月光般清澈的凛意。
　　虽然剑鞘蒙尘，可是用来斩的是剑刃，而不是剑鞘。
　　“看来，你选到心仪的剑了。”薛彦在人身后笑着说道。
　　他也凑近蹲身，就着陈遇的动作两指抹过剑鞘上的流云花纹，擦亮后暴露出的纹理，除却云纹，还有两道很重的刻痕。
　　陈遇看着薛彦轻轻抚摸着剑鞘，浓密的睫羽影着，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它曾经是我用过的剑。”
　　紧密安排的时间没能让薛彦和陈遇多做解释。在这句话说过后，他脸上那莫测的神情便消失了，起身执着刚才拿着的剑，大步向屋外走去，其他人纷纷跟随身后，只有陈遇抱着剑独自沉思了许久，才小跑着追上队伍。
　　它是薛彦师兄用过的剑，虽然说选拔不通过的人，是要把剑还回来的，可是既然他的的确确是留在诛寂的，那怎么还会还剑呢，就算随着身份提高有了新的剑，那也应该不会把用过这么久的剑再还回来。
　　莫非，他曾经落选过？
　　陈遇突然想起那日温泉时，薛彦说的话。
　　——十一岁来的诛寂，十四岁入门，那这中间的三年他都在做些什么呢，留在逍遥峰上，留在这里，还是回到了家中。
　　陈遇看着远远那抹白色身影，莫名觉得，虽然薛彦师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总是温柔又亲近，好像生来就是这般完美，但是结合他那日所说的话，再看这把使用过的带着刻痕的剑，它们好像在异口同声的和陈遇讲，事情或许不是看到的那么简单，薛彦他……或许经历过什么，也不一定。
　　走到练场，薛彦站在队列最前，单手快速捏过指诀，再松开手时剑已横躺半空。衣袂翻飞，足尖点踩，凌空剑器受力后纹丝不动。
　　傲然立空，薛彦朗声道：“起势。”
　　众人纷纷捏诀，追其步伐，一柄柄宝剑次第扬起，只等修士们踏于其上，几个天资不错的已然纵身跃上，薛彦大致扫过，看到陈遇，一轮指诀捏过那把剑纹丝不动，陈遇紧接着又捏一次，仍是无反应。
　　他反复确认后，并无错漏，见左右都已经踩回剑上，难免急躁，心神更加不稳。
　　唇角含笑，紧接又深深抿起，薛彦喊道：“陈遇。收心，定神。”
　　“是！”
　　被人当众点名，掌心攥得更紧，勉强压下心头攒动的那些纷杂念头，壬戌坤戊四诀捏下，手背因用力而掌骨凸显，沉寂片刻，剑身先是一震，而后缓缓抬至膝盖位置，仍在微晃，且上下承力不匀似的浮动。
　　陈遇双眼因长久凝视而有干涩之感，抓住另只手腕丹田灵力又飞速运转，终于在首轮对峙之后让它平稳下来。
　　御剑所用的是自身灵力，通过指诀施展，如湖上泛舟。湖水涨落舟亦随之，若涸则罢岸，若满则倾覆。所控灵力必须极其精细且迅速，才能在维持状态下飞空或者御敌。
　　此时陈遇才明白，为何之前只用木剑。
　　不是单纯怕误伤，浮木极轻，想要御好就需要对灵力释放有极好的控制，若那时学的扎实了，现在只怕轻而易举就可做到薛彦需要的程度。
　　他屏息凝神，提气跃上，剑身随之一沉，又很快稳定住。陈遇低头看着距离自己半米的地面，又看着白靴下的剑鞘，十分激动。
　　今日蹬剑一小步，明日修炼一大步！
　　在场十八位同期，用了一炷香左右时间都上了剑，这可能是薛彦带过的速度最快的一届。
　　他扬手在空中虚指，剑随意指缓缓飞去，身后师弟排成雁列，也缓速前行。愈行愈快，愈飞愈高，矮峰风景看入眼底已是一片模糊的郁郁葱葱，身边是薄云清雾缭绕，在峰上兜兜转转数圈，薛彦又向下一划，剑身急降，陡然坠下。
　　几乎片刻停于离地一米，他抬头招呼还在天上迟疑的那一帮，示意他们也像自己那样试。
　　为首的依样画葫芦挥指，剑身也极速下降，落势完全超出了掌控，一声狼嚎随人自上到下传来，眼看马上就笔直载到地上，众人纷纷吸了声冷气。
　　薛彦见状，瞧准时间，沉声道：“定。”一声令下，刚还如脱缰野马一样的剑立刻停了下来，那弟子从剑上跌落，眼疾手快握住了剑鞘，而后又惊又纳闷的抬头去看。他好像攥住了根金刚柱，不论如何使力，那把剑似早已焊在半空，纹丝不动。继而在薛彦的指令下，缓缓落到地面。
　　“当你站到剑上，与剑即是一体，它之于你，就是翅膀之于鸿雁。无论多快的速度，多紧急的情况，不要慌张，不要畏惧，或快或慢或进或退，让它只凭你自己的心意。下一个。”
　　众人见哪怕失控也有薛彦助持，小松了口气，听人话中意思，御剑者非要全身心都信赖自己的剑，并且让它为自己所用才行。
　　又有一弟子挥令冲下，足尖紧紧踩在剑上不敢松懈，任冷风袭面卷衣，胸腔空气极速被榨净，而后在离地面半米距离时猛的牵缰勒马，平稳停住。
　　“好！”薛彦点头称赞后，看空中接二连三划下银光。
　　陈遇踩在剑上，开始神游太虚，此时的位置，其余两峰轮廓尽收眼底，透过云海，好像又看见位于逍遥峰下的人间。
　　在他还是个孩子，每天还在傻玩痴睡的时候，在这座山峰之上，也有正在勤加苦练的诸寂门人，踩于剑身没于云端，往下仰望着凡尘俗世的人们吧。陈遇扬颈看去，云层上隐隐流动着层浅淡金光，没记错的话，那里的位置应该是五中峰。
　　他想着凑近，便真的离得近了，顶着愈发稀薄冰冷的空气，发现那金光更像层剔透的琉璃罩，从天际延伸而来，未知尽头，只将眼前一切尽数拢在其中。
　　金光罩近在咫尺，陈遇迟疑片刻，伸手去触。
　　在指尖碰到的瞬间，耳边如洪钟惊响，有股冲力铺天盖地袭来，正击天灵盖上，压的人片刻也抗不住，瞬间就失去意识了。
　　察觉结界受到触动，薛彦立即喊停，御剑飞起，半路就看见陈遇从上空掉下。
　　只见薛彦踩着剑在空中划出道亮弧，再眨眼他已接住了陈遇回到地上。一手擒两把剑，一手将陈遇搂在怀中，刚要再走，薛彦发现他身子不停往下滑，俨然彻底失去意识，半分借不到力。
　　“接剑，”说着那两把剑都递给身侧人，薛彦扶着陈遇的背，抄膝窝抱起，在往外走时驻足扭头道，“你们先回去，今日御剑练到这里。”
　　“师兄，小陈他是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不慎触到了上面的结界，我带他回房间，喂点水应该就能醒过来了。”薛彦说罢，即抱着他大步往人房间走去。

　　=====

　　此时，五中峰戒律阁静室大门缓缓开启，一年轻男子自石门后走出，他睫羽与发丝上沾着静室中湿冷空气凝结的薄露，一身标志白衣，自领口至足尖不见丝毫褶皱。
　　门口早有两名弟子等候，一人递剑，一人披衣。
　　男子面若冰霜，只字未言，执剑快步走出，一路寻到另一庭室，举剑在门口躬身拜谒。
　　“师父。”声音不大，咬字很稳。
　　他盯着石阶上生出的青苔许久，才听到屋内应声，鞋子留在室外，穿着白袜往屋内走进，走过层层白色幔帘，终于寻香见到人。
　　那位阔别数月的明月阁师尊此时正斜倚藤榻，眼前矮桌上是紫砂红石壶，壶里沏着顶好的蒙顶山云雾茶，一室兰汀，风雅得很。
　　这本是个极好的午后，可当看见白梦璃一脸冰山的来向他请安时，无论是再好的香，再好的茶，也都不香了。
　　“你刚闭关出来，可去拜见过楚师尊了。”
　　“尚未。”
　　“现在在他那处当值，理应先去拜会，怎的跑来我这里了。”这位明月楼师尊懒洋洋的举起杯子，往他面色又黑了八度的弟子脸上看去。
　　“师父，今年教导新弟子，也是让陈师兄去的吗。”
　　不出所料的问题，白梦璃在他师父似有深意的目光中寻到了答案，塌眉垂眼，手指攥紧，良久才又开口问。
　　“师父的意思，炤自当遵从，可炤不明白，为何在陈师兄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留在诛寂便罢了，还让他担任如此重要的新生筛选。诛寂之剑，直指妖邪，护持人间，上面都是邪祟的血，却不应该沾染人血。”
　　闻言，榻上师尊幽幽叹息，放回茶盏：“十年了，你还是放不下那件事，这些年来，他的努力和变化你不是看不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白梦璃一字一顿，蹙眉说道。

　　=====

　　回了房关紧门，薛彦倒了些凉茶，正捏着陈遇下巴要往他嘴里灌，还没等动作见他眼皮轻动，立刻松了手，改为轻拍呼唤。
　　“陈遇，陈遇。”
　　他寻着低唤声醒来，睁开眼就是满脸担忧的薛彦，后者似是松了口气，笑道：“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陈遇听着薛彦的话，思绪迷迷糊糊的，反复回忆刚才在做些什么，忽然一个激灵醒悟过来，挺身坐起，眨眼瞅着薛彦，脑内迅速对现在的情况做了一个判断，低声干巴巴回道：“薛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就是看那个光很奇怪，然后、然后就碰了一下……”
　　手攥着身上被子，闷声继续：“你把我带回来的吗？给你添麻烦了，明明是在练习的时候……”
　　薛彦拿过茶，捏在杯上的指头紧了紧，而后将其递到陈遇掌中：“你没事就好。也是我一时不察，没注意到你会飞到这么靠上的地方，三矮峰和首峰周遭都有结界，除非有特令许可，或者身上带了通行信物，不然碰到的话反作用力还是很大的。好在你只是轻轻碰了下，不然恐怕不止暂时失去意识这么简单。”
　　“原来是这样。”
　　薛彦摸到陈遇发顶，面上笑着，心里则盘算着另一件事。正常说，这个结界平时不会显露，只有灵力深厚或者在遭到攻击冲撞的时候才会出现，本以为陈遇是飞到太高不慎撞上，现在再想想，竟然是因为看到了才去的吗。
　　不得不说是个很好的发现。
　　这一届弟子中，天资好的不少，但是可以“诱拐”的却不多，陈遇在自己这里本来只是勉勉强强可以排上位置，现在需要重新定位下了。
　　薛彦守在床边，突然问道：“那把剑，用起来如何。”
　　“很、很好！”
　　“我看你刚用的时候配合不是很好，那时候你在想的，是不是就是关于它的事？”
　　被人如此直截了当问出，陈遇挠挠鼻尖，支吾着点了点头：“薛师兄，既然是你用的剑，为什么要还回敛峰堂啊，这把剑不应该是成为正式弟子之后，就属于那个人吗。”
　　闻言，薛彦点点头：“的确是，但我不是直接成为诸寂弟子的，我中间有三年的时间，不在诸寂。”
　　“那师兄你那时候在哪里？”
　　“在下界的逍遥峰上，反省我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