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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学艺(八) ...

  •   “薛彦带着剑私自下山去了!”
      “什么!?”
      “这于门规不合,理应给他逐出师门!”
      “他的剑杀了人,不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而是人!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大家会怎么看我们,堂堂诛寂教导不善,应该把他圈禁在这,永不许外出!反正他也孑然一身,在世间没有血亲朋友,就算这么做,也不会怎么样的。”
      薛彦跪在高座之下,低着头颅,溅溢到脸上的血半干黏面,稍微呼吸重一点,就能闻到那股腥臭的味道。这个人的血里,也有他身上肮脏腥秽的味道,令人厌恶。薛彦又想吐了,便伏在地上弓着身子轻颤,直到听到那句:他也孑然一身,在世间没有血亲朋友,就算这么做,也不会怎么样的。
      他双手抠在地上,眼里涌现了泪,与一条条横贯瞳仁的血丝,薛彦猛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只咳出了一口血。被拖来殿上的时候,他被人下了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喉咙涌血,也一个字都说不出。
      薛彦无助的蜷缩在地上,当在场指责声铺天盖地传来时,只有那个人,从长老座位上缓缓走下来,与他一同站在质疑询问的中心。他眼眶里蓄着泪,看过去的时候模糊一片,只能看到那个人的鞋尖,与拖在身后的袍角。颤颤的伸出手,带着污渍的指头攥到他的鞋尖上,薛彦哽咽着往人足旁瑟缩着。
      “薛彦自要严惩,但事出有因,由因至果,大道使然。我会罚他在下界思过三年,如果他能改正,再收回门下。届时由我弟子代为教导,若还不行,去留便随各位心意。”
      他说话时,殿内安静下来,只有一两声啜泣响起。薛彦抬起脸往那人面上看去,本是温柔视下的老者,褶皱纵横的手掌缓缓抚来发顶,可挨到面上时,已化作记狠戾的巴掌,将薛彦整个人抽翻在地,鼻嘴窜血。
      再看过去,哪还有什么诛寂仙长,有的只是那个丑陋恶心的变态。在薛彦刚刚摔到地上之后,又狗一样凑过来,用那条油腻满是涎水的舌头不停来往脸上舔。
      至此,薛彦睁开眼。
      窗边的烛苗扑闪明灭,随哔啵声炸开些许碎火花,瞳孔缩着,迟迟未能散至正常状态,缓慢错眸看到刚才声响之处。他呼出的气息抖成一片,连带亵衣与身体已被汗彻底黏着住,手肘撑在床榻坐起身,不像白日里那样身姿挺拔,他此刻颓然着,肩膀也向胸口内蜷。手掌附上双眸,许久,才传出讥诮笑声。
      竟然又梦到当年那幕了,明明已经将他,将他全家都斩于自己的剑下。
      不仅斩了,他还把那个人身上所有凸出来、可以割的地方一点点剔了下来。事后多年,自己也曾斩杀过不少邪祟,但是无论什么样的鬼怪,砍起来的时候,都没有那时让人觉得快意。饱胀的热血在胸口沸腾,连手中剑也似饮得愉悦,不停嗡鸣作响。
      薛彦把黏在胸口的衣领扯了把,又后仰躺回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唇角稍扬,说不出的凉薄之意。
      哪怕他终生噩梦萦身,如跗骨之蛆,可那人也早已被自己挫骨扬灰,连后人祭拜也享受不得,做鬼,也只能是凄凄惨惨的孤魂野鬼!
      今夜的恨意如此之强,应是与陈遇说了那些话的缘故,薛彦侧翻过身,无光的双眸直直盯到那簇烛苗上。等待被无尽的黑暗与梦魇再度吞噬。
      薛彦那边噩梦不断,陈遇则是难以入眠。
      他脑海中都是薛彦讲述自己过往时潦倒又暗自强撑的神情。薛彦说出的每个字,都是经历岁月沉淀,在心口发酵酿出的苦果,初入诸寂时候只因一时不慎伤到了同门,自那之后在下界反省三年,才再回诸寂再学习。
      这件事尽管被当时的几位师尊共同压了下来,使知道的人不多,也都杜绝了再讨论外传的可能,但始终是薛彦心里的一个坎。所以当他重新回到诸寂学习修炼,到现在作为明月楼弟子参与对新弟子的筛选而进到敛峰阁,看到那把当年误伤同门的剑时,薛彦把这把剑留了下来,特意收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只为了提醒自己,曾经犯过的错。
      没想到,那把多年收藏在不显眼地方的剑,今日竟会被陈遇选中。
      陈遇翻被下床,拿起桌上的剑。回来之后他仔仔细细把剑鞘的浮土都擦净了,使得上面那两道刻痕更加明显。
      刻痕是与同门交战时留下的印迹,能留下这么深的刻痕,以这么刁钻的角度砍下,哪里像简单的同门切磋。这样看起来,分明就是因为薛彦刚入门,有人以切磋为由来欺负他。但是从薛彦的话里,完全都不提对方一点的不是,全都在讲自己一时求胜心切,所以手下使剑才失了分寸。
      陈遇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用力的攥住,并且不断地被试图从胸膛中揪出,一跳一跳都是疼痛。哪怕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可看薛彦的神色,他没有一刻把这件事忘记,一直在伤害到同门的自责与内疚之中,所以他现在才会对他们这届弟子如此照顾,体贴。
      他放下剑,因突生的冲动昏了头,连外衣都没穿就跑出门,一路跑到薛彦那孤零零的小屋前。冷风呼啸,不停将他往门口的位置哄挤过去,可陈遇跑了一路,冷静了些许,此时面对着门板,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此刻所作所为实在太唐突了。
      正在他迟疑的时候,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薛彦也似微怔,张张嘴,半天才问出一句:“师弟,你…有事找我?”
      陈遇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脖颈僵到舌头,也用了很久时间,声如蚊讷回道:“师、师兄,我房间有虫,睡不着…就过来了。”
      薛彦噗了声掩唇笑了,不知是在笑陈遇的借口找的拙劣,还是笑他这么大的人竟然被只虫子吓的睡不着觉,侧身把冻得不行的陈遇拉到房里,披着外衣缓缓走回柜子前拿被褥。
      “那你今天在我这里委屈一晚吧,明日我去找点驱虫药。但是附近依山傍林的,就算在屋子里放了药,也难免在外面碰见,还是早点克服的好。”
      陈遇跟在身后,看看那张小床,主动道:“薛师兄,我睡地就好。”
      “你择席不成?”他抱着干净被褥问道。
      “那倒是不是,但我怕影响你休息,今天已经让你很劳神了。”陈遇话里的意思,既有先前救他的事,又有后面讲述那段过往的事,他说着已经抱起被褥要往地上铺,但刚弯腰就被薛彦一把拉住,拽回床边。
      “只要你睡觉的时候,不在床上翻跟头拿大顶,便不会影响我。要么你睡床,要么我睡地,你若想今晚在我屋里凑合,就只有这两条路。”
      睡床,我和你一起,或者我睡地,你睡床。薛彦话里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陈遇也不好再说什么,是他先没头没脑跑回来的,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只好在床里躺成根直溜溜的木棍,被子盖到胸口,大眼睛忽闪忽闪眨眨,一动也不敢动。薛彦后在他旁边躺好,脸上阴郁的神色藏得还不太彻底,仍会被人察觉到,索性就将头偏到一侧。
      说来,他的确拐过不少师弟,让他们死心塌地拥护自己,替自己办事,也让他们在自己与现在的大师兄争取得掌门真传的时候出过力,但是把人拐到床上这件事还是头一遭,尤其与对方认识不过十来天的时间。
      陈遇躺了一会儿,小声道:“薛师兄。”
      “嗯?”
      薛彦有些头痛的扭过脸,竭力维持着好好师兄的皮相。
      陈遇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嗅着清新的皂角味道,试探道:“你这么晚还没睡,是在想事情吗?”
      薛彦沉默片刻,挤出个笑:“其实也没有特别想些什么,只是脑海里会恍过很多画面,慢慢的没有睡意,反而越躺越精神了。”
      话音刚落,身上锦被忽的一沉。陈遇从被里伸出一只手,在薛彦身上轻轻拍着,这举措让他万分诧异。
      “师弟?”
      “我以前贪玩不想睡,阿娘就这样在我旁边轻轻拍着,每次过一会儿就眼皮打架,睡着了。”说着,陈遇往薛彦身边又躺近了些,伸出的那条手臂几乎把薛彦圈到了怀里,他一边拍,一边笑笑哼着家长里哄小孩睡觉的小调。
      被拍的人当场石化,用了百分之一百五的毅力忍耐住制止人如此幼稚举动的冲动,索性真的闭上眼,鼻声浓重的敷衍了:“看来这招不仅对孩子管用,哪怕是像我这么大的人,也会被拍的昏昏欲睡。”
      说着话,薛彦闻到了陈遇身上的气味。左右他也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了,身上却没有男子身上那种气息,反而充满了浓郁的奶香味。收于腹前的手下意识抓了把,伴随着人有节奏的轻缓拍打,低声哼唱的童谣,再加上鼻尖嗅到的味道,挣扎了半夜实际早已疲乏的薛彦倒真的觉出困了。
      他气息渐沉,陈遇拍抚的动作也轻了许多,直到感觉人彻底睡着,才收回手,抿抿干涩的唇瓣,小心翼翼往后挪了些规矩躺好。就在刚刚,他想起了被阿娘乖睡时的画面,又一瞬间有化身“家长”的感觉,尽管这个“小孩”大了自己足足十岁。
      小臂枕回头下,陈遇看着天花板,默默想到,如果之后的时间可以每天陪在师兄身边,让他慢慢把过去的事情放下,就好了。
      这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是什么不容于法理人情的事,他记挂了这么多年,早就应该将其放下,继续修炼生涯,而不是永远背负着止步不前。或许自己能选中那把剑,冥冥中也是命运安排,不是自己选择它,是它选择了自己,因为它也想让曾经的主人可以彻底放下前尘。
      陈遇这么想着,眼皮也越来越沉,熬了小半夜后终于困倦了。他缩回被里,将整个身子和口鼻全都埋在被子里,又不自觉的往薛彦身旁凑近,渐渐入了梦乡。
      梦里是湖光山景,清平盛世,他立在云巅之上,以指控剑,将所学剑诀一一施展,看手中剑化作银练翻转,满载光辉,乘风破云,天地之大,唯承他一剑挑起,势不可挡。
      薛彦便在他的身后,款款走来,夸他一声好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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