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山一神仙》逍遥天天

4、征程（四）

　　陈遇到广元镇已经两天了。
　　自打蜘蛛怪来过之后，再不见什么动静，于是他卸下了车，单骑绝尘一路赶来，只用了一天多点的时间就到了两人相约见面的地方。
　　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这两日进城的行脚商，总能从城门口的界碑处看见一个人。
　　不大的年纪，身边摆了个包裹，天一亮人就已经挨着界碑坐好，入夜则抖出包裹里的衣服草草披身御寒。
　　没人知道陈遇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们只知道这个小青年在等候谁的过程中，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无助，直到第三天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淋下时，他的脸色已近乎灰白。
　　陈遇等不了了。
　　路上一天多，又等了两天两夜，按照计划王又怎么样也应该到了。
　　两人虽说分头行动，可实际上就是王又替他引开了前来追杀的人，如果因为这样他出了什么事的话——想到这里，陈遇眼中已经有雾气盈眶，他深深吸了口气，抓起包裹已准备先行上山了。
　　诸寂是仙门，这附近又属于诸寂管辖范围，就算陈遇只是个普通人去求援，他们应该也不会不管。
　　用力吸了吸鼻子，刚转身走没几步，就听远处“驾——驾——”传来。
　　楞在原地足呆了好久，才扭头朝着声音跑去，直到看清来人，陈遇悬着的心才总算松快下来，不仅是心，整个人几乎都要变成一摊烂泥堆到地上了。
　　他扬手喊道：“王大哥！”
　　王又正在那训着不知从哪里牵来的不大听话的青驴，拽着它的长耳朵一脸狰狞，闻声仰脸去看，就见陈遇颠颠跑过来一把冲到驴脸前，吓得青驴险些将他从背上甩下。
　　他眼疾手快勒了驴脖子抱稳，才挤出个生硬微笑。
　　“原先那马车用不了了，我牵了头驴来，谁知这畜生泼皮的很，一点也不给我好好跑，你等急了吧。”
　　陈遇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也伸手抚在驴头三鬓毛上，朗声笑应：“王大哥你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没受伤吧。”
　　“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就是肚子有点饿。走，咱俩进城，搓顿大餐。”
　　“你想吃什么？”
　　“还用问，当然是活剐全驴！”
　　随即就听一声杀驴似的惨叫，不知惊破多少城中户的美梦。
　　陈遇生在中原，口味偏咸香一些，但看王又吃的清淡，自己也不好点一桌子味重的。
　　捧着菜单好一阵看，才点出了几样小菜，王又本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听他点到最后一个忍不住了，把伙计喊过来，又火速添了几样。什么八宝脆鸭，金玉团圆绣狮球，白汤煨金鲤等等，挑的尽是花哨名字，听着就诱人食欲大振，腹中轰鸣。
　　陈遇手垫在胃上，防止它乱叫引人注意，身子往王又那边倾过，一双明眸，鸦睫扑闪，俨然有话。
　　王又不等陈遇开口，自己先把这两天内的经历半真半假讲给他听。
　　“总之，泥人已经替你受难了，以后就算他们有心再翻旧账追查也不会查到你身上。此来诸寂，脱胎换骨，重塑己身，你莫要再惦念着这些事，专心求仙问道吧。”
　　陈遇连连点头，菜肴陆续上桌，但他还有许多话想问，点齐筷头没急着入口，又道：“王大哥，世上玄门不少，各有姿态，我虽然还未亲涉，但是在家的时候耳闻不少，都是个顶个的厉害。可是……”
　　说着话时，王又夹了筷肚腹鱼肉，往汤汁中这么一滚，香味更浓。
　　吞咽了声，陈遇视线也不免被桌上吃食吸引：“可是，已经好久没听到有关神仙的事了。那些长老门首们，虽然厉害，可是也脱不开凡人之躯，纵使鹤颜长寿，终究也有身陨的那日。”
　　“陈小兄弟莫非是想寿与天齐啊？”
　　“不是不是！我资历平平，怎么能想这种事，就是…厉害的人这么多，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怎么一位真修成仙的也没有啊。都说有神仙，可是现在的人也好，往上数几代的长辈也好，都没有真的见过神仙神迹。王大哥，你说，现在真的还有神仙吗？”
　　古籍所记，盛世伊始，天地清灵二气鼎盛，世上人者兽者但凡掌握法门，采二气结合自身灵丹修炼，即可突破限制飞升成仙。
　　不是在世仙人，而是真真正正住在九霄白玉楼中，腾云驾雾，来去自如，入传入画，捏指万莲开，瞬息肉白骨的那种神仙。
　　但除了一些历来活在传说中的仙家，真真正正有记载是人身成仙的少之又少。
　　时至今日，许多普通人已视“神仙”为玄门修炼者们对自己未来能达到境界的一种美誉，而不再真的相信他们的确能突破为人的极限，羽化登仙。
　　王又慢慢嚼着鱼肉，目光逐渐聪菜移转到陈遇脸上。
　　稚嫩少年，一腔热忱，满心绮愿，可是这神仙啊……他嘴角牵起个弧度，笑道。
　　“真的有。只是若人人都知道，人人都能看见，那神仙也就不是稀奇的了。现在四野安定，外无贼寇，内无祸乱，有邪祟异常玄门中人也可平定，你说，神仙们不趁现在给自己放个假，没事往人间来晃荡什么。”
　　闻言陈遇捂着嘴险些笑出声，明明知道王又话里意思调侃安抚居上，可还是忍不住相信了他的话。
　　他夹了肉块入口，又添了一大口米饭咀嚼，正觉得颊齿白米清甜肥肉咸香，就听王又继续道。
　　“我听说当今世上若论最富仙誉的门派，为首的莫非诸寂，其下门人清心寡欲薄衣淡口，你入诸寂的第一步，可能就要辟谷。所以趁还能吃，多吃些吧。”
　　“当真！？”
　　“比真金还真！你在家的时候应该也试过辟谷，相信我，诸寂中的辟谷，绝不是你在家里饿个一两天就能相比的。”
　　此话刚落，就见陈遇迅速扒拉干净碗里的饭，朗声喊伙计再添一碗——
　　相聚短暂，总有分别，王又嫌那头青驴脾气太大，乱叫不说，动辄咬衣服吐口水，就把它留在城中，借了匹马，和陈遇慢慢往逍遥峰下跑。
　　通牒所附记，诸寂位于广元镇外二十里远的逍遥峰处，逍遥峰虽是主峰，可实际的仙府是在逍遥峰之上的几座悬浮山里。
　　当时的逍遥峰还是大小共计十峰连绵，后来诸寂的开山祖师，以一己之力将其余九峰托举到半空，隐于云雾深处。高屋建瓴，层叠楼宇，不时晃现，如梦幻仙阁，再加诸寂门生各个白衣广袖，御剑飞行，一时间名声大噪，不少修士都想去诸寂拜师学艺。
　　举山上天，除了在那个众名士出世的年代可以将门派名号一炮打响外，更是省却了很多无故滋扰，使得诸寂当真就像是仙人洞府。
　　只是不论诸寂的开山始祖有多厉害，如今也已陨落了，可见就算有搬山之异能，人也终归是人。
　　陈遇和王又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转眼已到山下，立马长嘶，陈遇站定随即抱了拳头，深深往下一拜。
　　“王大哥，此番赶来诸寂，幸亏有你多方帮助，遇不甚感激。待他年学成，定不忘今日之恩。”
　　言辞恳切，落字铿锵。话音刚落，王又就又笑了。
　　陈遇这个小青年，不傻，挺机灵的，但阅历太少，不懂人心隔肚皮，更不愿揣度他人善恶。有一点好也要掏心掏肺的好回去，加之性格外刚内柔，属实容易让人拿捏。
　　若是换第二个人站在陈遇此时的立场，估计都不免要问一句：王又此人到底何方来历，两人相遇当真是巧合吗？
　　以王又阅人之数来看，陈遇不仅没有这样想，甚至还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能遇见，更是大大的好运。
　　他也从马上下来，走到陈遇身前，抬手，分指，看似很轻实则沉重的往其肩侧拍去，而后把人扶正，笑道：“相识一场，各自珍重，你我若有缘分，还会再见的。”
　　江湖之大，皆为过客，一程祸福与共，已是不传之缘，但今日一别只为日后再见。你我，还有重聚时。
　　这话王又没说，他只是看着陈遇，带着那一贯儒雅潇洒的笑扯回了陈遇身侧的缰绳，不复累言，转身向来路走去。
　　陈遇目送王又远去，直到人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渺小，渐而消失。沐风而立，陈遇深深呼了口气，也握紧了包裹，转身进山。
　　走到山顶的时候天色已暗，耳边只有虫鸣鸟啼，陈遇拨开密叶矮身钻过后，视野豁然开朗，面前是两条粗长锁链，向天幕中延伸而去。
　　而压着锁链的巨石旁边，早已侯着一人。
　　他身着白衣，广袖纹云，面容清俊，乌发结髻。有条亮银发带迎风舞起，就像九天星河，灿灿生光。
　　见陈遇目不转睛看来，男子笑了，上前一步款款道：“来者可是陈遇。”
　　陈遇顿了声，立刻压低身子拱手回道：“是我，您是在等我吗？”
　　男人笑着点点头。
　　这让陈遇身子压的更低了些，整张脸都仿佛要折进膝盖。
　　自打他一到山脚下，身上所持通牒就已经将他行踪报上，正巧薛彦正在矮峰上清点东西，就直接下来接新弟子入门。
　　“已经这么晚了，有劳仙长久候！”
　　“你入门后，按辈分我们当以师兄弟论，不用喊我仙长，叫师兄就好。”
　　“师、师兄。”陈遇稍抬起了身子，往他这师兄脸上看了。
　　后者也坦然迎人探究目光，侧身抚过身侧铁链，一阵无形灵力自掌心灌于铁链之上，直通云中山峰。
　　待这铁链不再迎风抖晃，薛彦转过身来，拂袖做请的姿势。
　　“新弟子上诸寂需走这横天链，师弟，来吧。”
　　陈遇看着那根手腕粗的铁链子，又低头往深不见底的山涧看了看，虽有几分胆怯，但既然师兄已经说能走了，那想来应该是问题不大。他扶着巨大石块，先抬一脚踩在铁链上，见那铁链不受重力压迫倾晃，站稳时又挪另外一脚。
　　踩的是实打实的链子，但又像走一条四平八稳的台阶，他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不再望那深渊，只看着脚下路一步一步慢慢往空中走去。
　　“害怕吗。”薛彦未御剑，而是踩上另外一条铁链，与陈遇比肩而行。
　　“师兄，我如果踩空了会掉下去吗。”
　　“会掉下去的。”
　　“……那其实有点怕的。”陈遇苦笑道，随即没踩好左右轻摆，不等他自行调节好，薛彦已是伸手一把握住陈遇手腕，帮他找回了重心。
　　“第一次走的时候难免会怕。你们虽在家中被教养着凝聚了丹，但是并没有学过如何用它。铁链之下即为天堑，一步不慎，粉身碎骨。这也是来到诸寂的第一堂课，旨在教导门中弟子，一登此链，从此行险路，问仙缘，不可妄动凡心，更不可行差踏错。”
　　说着，薛彦将手松开。
　　陈遇闻言，抬脸往铁链尽头看去。
　　走上这里，不仅无法回头，而且到时候，就真的是全新的一切了。他过去十几年里学过的经历过的，可能会在诸寂得到天翻地覆的改变，对于成为诸寂弟子，玄门中人这件事初有实感的陈遇，不得不更放慢了步子。
　　他的脚如今已千斤重，因为每踏出的一步，都源于他自己的选择，且永远不可能回头。
　　等到两人登上第一峰的时候，明月高悬，照亮矮峰之景，想赶快前往探索，但陈遇腰部以下又酸又麻，移动困难。不愿影响两人进程，只得小心掩饰。
　　但他一番笨拙操作，没能瞒住薛彦的眼。
　　他不急着走，索性站定，指指远处的连排屋社，道：“这一届除了你，另有十七名世家弟子，都住在那里。等明日卯时，你们收拾好，统一由我领着参观三矮峰，了解来到诸寂之后的各种事宜。”
　　陈遇乖顺的点了点头。
　　薛彦转过身，他身量比陈遇高了不少，两人站在平地时交流薛彦都要微微收起下颌，此时月色映入他漆黑眼底，平添不少温柔。
　　“你一路劳顿，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师兄，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薛彦停住步子，笑笑道：“我叫薛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