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风月未凉》良瑟

3、第 3 章

　　二十年，展眼水波不兴的过去了。平城这个小地方在乱世的战祸中尤能保持着一贯的清静，邻里间要紧的故人都在，阖家上下没有一个人因战事而亡故的，在当时的中国也算是值得标榜的好事。鱼振业极为欣赏自己的眼光，鱼府的老奴也曾跟旁人说起自家的这位老爷，过了半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搬到了平城。不然，就这个世道，都不够他鱼振业死两回的。鱼家虽在平城立稳了脚跟，可是手头上的买卖无非是炒货，照二十年前的二少看来，这就是下等人做的只够有钱人吃个宵夜的活计，他这等身份的人是做不来的，不过，老话又说，人是铁饭是钢，真被逼到时候，不用赶鸭子上架，鱼振业自己就先跳起来了。
　　钱映月住在离着鱼府两条街外的巷弄。门头不起眼，也不作什么固定的活计，靠给别人做针线洗衣过活。常年的劳作让这个早年的美人花白了头发，连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的孱弱。要说洗衣，最讽刺的莫过于整个平城，她钱映月最大的主顾就是鱼府上下一应主子的衣服。只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从未踏上鱼府的大门，每每做活，也多是请鱼府家仆上门。她想，她还是听话的。她常想，鱼振业会不会有一天想起她来，想她是他生命中最听话的。
　　“妈！”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钱映月的回忆与唏嘘，几乎要在她耳边炸开。钱映月一个踉跄，回过头来用指头宠溺的戳在来人的额上:“二小姐就不能规矩的走过来说话，这么大声，吓我一跳。”
　　“妈”紧跟着门外又走进来一个姑娘，拎着一个大包裹，穿着旧式的紫色长袍，领口袖口别有新意的绣着黄色的绣球花，一张小脸端庄秀丽，眼睛忽闪忽闪的，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妩媚却不甜腻，对比方才没规律的二小姐，她实在是让人惊为天人的温婉，且不说外貌如何顾盼生辉，单就这声音也是如黄莺出谷般醉人心肝儿。她一边笑一边放下手中的包裹，从母亲手中接过搓衣用的木板，推搡着让母亲到一边的榻上休息。
　　“大小姐真真礼貌周到，我只怕再修炼个七八百年，也不能与她比肩呢！”先进来的姑娘俏皮道。
　　“去！我又不是千年的妖精。”紫装姑娘笑言。说罢从包裹里取出上好的丝绸旗袍，推到母亲面前:“今天我去了伍姨那儿，伍姨说这是姑娘们的新衣裳，有些不合身的麻烦妈帮忙改改呢！”
　　钱映月一边翻看着衣服一边看着这两个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孩子。大的紫装姑娘是友娇，穿着自己年轻时的旧衣，温婉可人，知书达理。二女儿友翘却是活泼了许多，全不像是钱家门第里教出来的孩子，虽然同友娇一样跟着自己读书识字，可书香门第家小姐的品行她一点都没学到，整日里不得安生。对比姐姐的倾城容貌，鱼友翘最多算是清秀。脸蛋儿圆圆的，还没脱了稚气，总是有些婴儿肥。眼睛一单一双的总不让她如意。嘴巴呢，薄薄的两片，一副没有口福的样子。总之，在样貌上，鱼友翘总是感怀小小的忧伤。再说性格，两者也是南辕北辙。姐姐温文尔雅，妹妹倔强执拗。虽说不是亲生的姐妹，但到底都是自己一人亲力亲为的教导到大的，竟然有如此的天差地别，钱映月不得不感叹：“什么人什么性子莫不是打出娘胎就定好了的？”
　　鱼友娇拉住友翘靠在榻边看母亲做针线活。钱映月用针尖儿搔着头，笑友娇:“你伍姨那儿又进新姑娘了吧？这旗袍的料子和样式啊是又新又好。你伍姨小气，才不会把这么好的衣服给她的春花秋月糟蹋呢！”
　　友娇一边给友翘梳辫子一边答:“可不是嘛，听说芳菲小筑从杭州挖角了个小花旦，说是戏唱得好，模样又俏，伍姨可宝贝呢，我去了一趟连这姑娘的面儿都没瞧着。”
　　“凭她是谁，我就不信有人还能比我姐姐美。”友翘在一边插嘴道。友娇宠溺的把梳好的发髻打乱:“怎么会，眼前不现成一个倾城绝代的佳人嘛！”
　　“姐姐……”鱼友翘撒着娇朝友娇扑去。
　　钱映月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嬉闹着的女儿，心里老怀安慰。虽然上苍没能给她天长地久的爱情，舒适安逸的生活，但是亲手为她送来了这样两个孝顺听话的女儿。人生半百，能活到看着她们平安快乐的为人妻、为人母，如此这般，她钱映月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想着想着，不由得泪水浸润了眼眶。友翘明眼瞧着，安静的走到母亲身边，陪着小心:“妈眼疾又犯了？”
　　钱映月慌忙的用帕子擦着眼角:“不碍的，我是看你们两个都这么好，妈心里高兴！”
　　“妈，别急着赶工。我下午去给外婆上坟，明个儿再把衣服给伍姨送去。”友娇道。
　　“也好。把料子弄湿了，你伍姨又该心疼了。友翘，你下午没事，也和友娇一起去拜拜外婆。”钱氏吩咐说。
　　“自然。”友翘抱着母亲，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妈下次不许这样了，高兴了要笑，不许哭！”
　　“好，好。”钱映月点头应和。
　　钱氏早在十年前就撒手人寰，埋在平城东面的山头上，简单的立了一块石碑，算是入土为安。同一年，芳菲小筑在平城落地生根。人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总会为你再开一扇窗，这话不错。虽然母亲多病辞世给钱映月带了不少的外债，好在芳菲小筑的开张倒是为钱映月揽了不少的针线买卖。这伍姨，本家姓伍，单名一个燃字。十年前，她带着一众姐妹从码头的船坊走出的时候，那叫一个漂亮！姑娘们婀娜多姿，宛若仙人，她伍燃更是一等一的艳溢香融。从她出现在平城街头的那一刻起，她就无名的成为了整个平城所有女人的公敌。
　　　十年前的伍燃只有三十出头，风姿绰约，穿红着绿的大胆劲儿头一时无两。据说，早年间，伍燃的旗袍开叉到臀间，里面单搭着蕾丝布样的里衬，里衬不长却刚刚好遮住所有男人的欲望之源。伍燃不仅模样好，底子也好，没人知道她打哪儿练就的服侍男人的好本事，更没人知道她又是打哪儿练就的博学知识，英语、法语张口就来，作风洋派又开放，就是放在上海那样的都市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佳人。人都说，就伍姨这资质，早年能封后封妃，就是到了这乱世，跟在哪个军阀头目的身边出入那也是很有面子的。可，怪就怪在，她伍燃似乎只想做个迎来送往的窑姐儿头头。眼见着多少达官贵人慕名而来，放银票的木匣子都用担子挑着送进去，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对外直说：“我伍燃啊，懒惯了，真是伺候不好诸位大爷。大家真有心就常来常往咱们芳菲小筑坐坐，没什么夫妻一说，大家玩的也都尽兴，岂不更好？！”这般放肆泼辣的言论让古旧的平城里的姑娘老妈子听臊红了脸。
　　一打伍燃进平城，柳嫣嫣可就坐不住了。没有伍燃的平城，原是柳家的封地一般。她是平城第一美人也是平城第一夫人，若不是老家人原不知道柳嫣嫣早年出工做的那些出卖色相的生意，她还是这平城的第一窑姐。柳嫣嫣本就是嫉妒心和攀比心极强的女人，自然见不得伍燃那狐媚的样子，芳菲小筑没开门做生意，她就带着些看起来颇为强力的家仆登门造访。说是造访，那是好听的，谁看不出来那是鱼夫人要给这芳菲小筑的主人下马威呢！一进芳菲小筑，二话不说让人守在门口，自己横眉冷对，施施然兀自坐在中堂的主位上，翘着二郎腿吩咐小筑打扫的龟公:“把你们家主子给我叫出来！”龟公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仍旧自顾自的打扫:“您请了，咱们这儿不做女人生意！”
　　“大胆！你也不看看这是咱们平城的鱼夫人！”柳嫣嫣身边的老嬷嬷，实则也是当年捧红柳嫣嫣的老鸨挣言。柳嫣嫣很满意这样一位又会做面又会做里的侍从，嫁了鱼振业后索性把她留在了身边。龟公听着这嬷嬷尖声厉气的样子还是这么冷冷淡淡的:“凭你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做女人生意！”柳嫣嫣正欲发作，忽听闻内室珠帘清响，她忙转过身看去，眼前的一幕真真让人直觉惊艳！
　　原这伍燃并不知中堂的事，只觉得吵闹异常。她手下的人知道她的作息时间，从没有人敢在午休的时间打扰到她，想必是不速之客。她边想边低着头顺手打理着凌乱的发髻，衣衫不整的从内室走出。宽大的白色睡袍大敞，桃红色的水鸳鸯肚兜整个外露，□□膨胀着几乎要跳出来，粉色的亵裤刚刚到脚踝处，极端上好的苏料，只一眼就让柳嫣嫣移不开眼去。伍燃杏眼微睁，环视着中堂。此刻的中堂静极了，只能听见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女人艳羡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纵然是柳嫣嫣身边的嬷嬷，如何的见多识广，却也不曾料到伍燃如此的风情万种，她身边的这个柳嫣嫣几乎不能及其万一。她是又羡慕伍燃的美貌，又惋惜自己早年间竟没遇见这样上等的好货，不然，现在的她远不是一个下人嬷嬷这般的境地。
　　伍燃见堂上坐着柳嫣嫣，也不生气，打眼儿看了一眼龟公。那小子忙溜的一路小跑，抱来了一卷虎皮铺在客座上。这气势，柳嫣嫣生人27年来是见都没见过的。伍燃也不说话，只身在虎皮上落坐，随手点了一支雪茄，吞云吐雾起来。
　　嬷嬷见柳嫣嫣不说话，忙用胳膊支了支她。柳嫣嫣方从雪茄烟的迷雾中大梦初醒。她稳了稳气焰，嚣张道:“你，就是芳菲小筑的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