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荣宠》路**4

3、[彼此相知尽诉言]

　　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应是去早朝了。我就那么躺在龙榻上，睁着眼睛，看着火红的帷帐发呆。那般艳丽刺目的颜色，一如昨日绽放在丝绸被盖的花一样。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昨夜他很是温柔，甚至让我产生了错觉，虽是漆黑一片，但他眼里的疼爱与怜惜那么明显。可我与他才见一面，一见倾心这种话是用不到他身上的，难道，真的是我的错觉？那昨夜他几近欣喜的颤抖又是怎么回事？
　　“公主，您该起了，今早各宫娘娘还要来给您请安。”绾绾端来一盆热水，服侍我起来。
　　“绾绾，你我情同姐妹，私下称呼我荣儿即可，但在外人面前，你要叫我皇后娘娘，以免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我握着她的手，正色道：“在这景宫，咱们时刻都要注意，一不小心就会落得死无全尸。”
　　绾绾感动地看着我，点头：“绾绾明白。总之绾绾跟公主同生共死，公主要记得您的坟前一定要留有一席之地给绾绾！”
　　我有些动容，握着她的手更用力了。
　　“帮我更衣吧。”我指了指挂在屏风上的大红绣凤朝珠后服，第一日面见各宫妃子，自然是要正式些。
　　待梳洗好后，我便坐上八人抬的凤辇同绾绾回了朔月宫，各宫妃子已经到了。我在绾绾的服侍下走向大殿正中央的黄金凤位，步伐端庄，神态高贵。
　　“参见皇后娘娘。”整齐的莺语般的声音响起。
　　我坐下，稍稍抬手：“起来吧，赐座。”
　　宫人搬上椅子，一干妃子又是行了谢礼这才坐下。
　　来景国以前，皇兄特意让我了解过景国后宫的情况。最受宠的是媚贵妃，举手投足间柔媚无比，因而封号为“媚”，其父又是手握重兵的权臣，家族世代为官。也正是因为背景较其他妃子而言好上千百倍，这位媚贵妃在后宫便跋扈起来，越级穿只有皇贵妃及皇后才能穿的正红，动辄拿手下奴才出气，宫人皆视之如虎狼般畏惧。
　　“皇上也真是的，皇后来这景宫时日不久，皇上竟将后宫大事全交由皇后处理，也不找个人帮皇后分担。”说话的是身着正红丝缎绣花宫装坐在左侧第一个位置的美人，镶金裹银，玉环叮咚，无不得意地看着我，眉梢尽是媚色，风姿万千，“您说是吧，皇后？”
　　想必她就是媚贵妃了，果然如传言所说，妩媚动人却又娇纵跋扈。皇后掌管后宫事物本就应当，她的这番话却明显是在给我摆资历，争后宫大权，且她语气不敬，直呼我为“皇后”。
　　底下的妃子们都低着头，看似不敢言语，实际上怕是都在等着看好戏。一时间殿内寂静无比。
　　我目光淡淡的扫在她身上，她挑衅错人了，我并未想过要争宠，权利于我，不曾重要过，我只想要一席清净的栖身地而已。
　　“皇上驾到——”殿门外传来宦官尖锐的声音。
　　一袭明黄身影缓步走进来，我起身向前迎去，带领众妃嫔行礼问安：“皇上万福金安。”
　　他抬手虚扶一把，低沉好听的声音传来：“起来吧。”便牵着我的手，向正前方的凤位走去，坐下。
　　我怔怔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他的手指如玉葱般修长纤细，柔软的触感在手心泛开。在满室阳光的照射下，他白皙的指尖竟是这般晶莹。
　　明明他的手冰凉凉的，为何我却觉得如此温暖？
　　“皇上，”媚贵妃的目光落在我们牵着的手上，美眸里一丝阴狠一闪即逝，随即笑颜如花，“刚才几位姐妹们正说到皇上您不体谅皇后娘娘，将这偌大后宫的繁多事物交给人生地不熟的皇后娘娘处理，也不找个人帮帮皇后娘娘。”
　　他眸色愈渐深沉，一抹了然划过于眼底，片刻，眼底便一片清明，朗声道：“后宫琐事本就在皇后处理范围内，若是这点事也需要人帮忙，岂不是显得朕的皇后过于无能？”
　　媚贵妃哑然。
　　他侧脸过来看着我，握紧了我的柔荑，星眸溢满万般温柔：“朕对荣儿，自是分外信任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柔情如此真实，一瞬间我竟产生错觉，仿佛自己真是他心爱的女子。为何他可以在众人面前直呼我的闺名，语气是这般宠溺自然？可我明明就是敌国的公主，昨日还害得他痛失一位老臣的“妖后”。
　　殿内霎时无声，众妃嫔脸色诡异，倒有几个年长的擅长观眼色行事的妃子笑道：“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自是能处理好后宫繁事的。皇上与皇后娘娘如此恩爱，实乃我景国之福。”
　　他看着我，含笑点头。
　　媚贵妃一脸不甘，银牙轻咬，复而妩媚笑道：“皇上，媚儿在寝宫备了菜肴佳酿，您一定要尝一尝。”
　　我敛眉，他贵为天子，什么样的菜肴佳酿未曾品尝过，媚贵妃这番话，分明是在邀宠。我不曾忘记他不仅是我的夫君，也是后宫所有妃嫔的夫君，只是一想到他会宠爱她人，我的心就烦闷不已。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媚儿的好意朕心领了，朕今日就在皇后这里安歇，你们回吧。”
　　我错愕不已，脸却因他这番明了的话语而微微发烫，心里一阵甜意。
　　“是，臣妾告退。”媚贵妃脸色青红交加，率领一干妃子行礼告退。
　　殿内又恢复了沉寂。
　　“皇上……”我踌躇开口，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荣儿是想问朕为何这么做吧。”他凝视着我，星眸璀璨，“荣儿不是想要寸许安身之地么？朕厚宠荣儿，在这景国，便无人敢对荣儿不敬。”
　　“但是皇上您该明白，飞的愈高，摔的愈重。荣儿不敢奢望圣上隆宠，只想平静度过余生。”
　　“朕甚喜荣儿这份与世无争，但朕想将全部的宠爱都予以你，朕不想委屈你。”他目光温柔，似是望进了我的心里，“放心，朕护着你。”
　　我望着他深邃如海的双瞳，竟说不出话来。那墨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样子，清晰刻骨。
　　接连大半个月，他都安歇在我这里，与我谈诗对赋抚琴而歌。我常看到他静静地凝视我，目光幽深缠绵，然后他会轻轻抚着我的脸，喃喃道：“荣儿，你为何是荣儿……”至此我也不清楚他是否对我用心，毕竟君王无情，更何况我身份特殊，但我想，我应是喜欢上他了。如今整个景国都知道皇后享有盛世荣宠，有朝臣上奏曰不合规矩，他也一笑置之，并未理会。
　　我知在朝臣眼里，我是祸害君主的妖后，但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即便被轻蔑嫉恨，我亦甘之如饴。
　　饮鸩止渴也不过如此罢。

　　“公主，皇上遣人来，让您去御书房。”绾绾进来，福了一福。
　　我颔首，示意她起身，随她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离去。
　　阻止了太监通报，我迈进御书房，我便看到他端坐在龙椅上，埋头批阅奏折。身着明黄绣五爪金龙朝服的他，骨子里都透出了华贵。他约是听到声响，抬首望向我，竟踏步至我面前来迎接：“荣儿来了。朕闷得慌，便打发宫人唤你来说说话。”语毕他便牵着我的手，登上龙椅，拉着我便要坐下。
　　“荣儿惶恐！”我慌忙松开他的手，尽管指尖残留的余温让我眷恋不已。
　　他笑了笑，明眸皓齿，面如冠玉：“无妨。”便执意拉我在他身侧坐下。
　　心底蓦地柔软起来，他竟连龙椅也愿意分我一半。我朝他轻浅一笑，交握的手微微庸碌，想要抓住这片刻的温暖。他亦凝视着我，眸底一片温柔：“荣儿，荣儿，朕终于得到你。你可知朕等这天多久了么？”
　　我不解，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们早已相识，可记忆里我确实是嫁往景国后才认识他的，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上心的呢？
　　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却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浅笑过后与我谈论起诗词歌赋天下苍生。待到谈论完毕，才发现夕阳已经下山了。他继续批阅奏折，我便在公认的护送下回了朔月宫。
　　进了朔月宫，绾绾并不如往日般在此候我回来，巡视了即便仍然未曾发现她的踪影，急唤来小宫女询问，那宫女这才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回娘娘的话……方才媚贵妃娘娘……气势汹汹的来找娘娘您……得知娘娘被圣上请去御书房……发了顿脾气还带走了绾绾姐姐……”
　　我心下一惊，忙问道：“多久以前的事了？”
　　“约……约摸两个时辰了……”
　　我愠怒至极：“为何早些不派人通知我？”
　　小宫女慌忙跪下哭道：“奴婢不敢搅了圣上娘娘雅兴……”
　　我知如今怪罪也无用，心脏顿时恍若跌进冰窖里，一阵惊慌后，一边暗自祈祷绾绾不要出事，一边疾步向耀华宫跑去。衣衫发丝凌乱也无暇兼顾，只尽力往前跑着，一路上都没有人敢拦住我。
　　只在耀华宫外，一股浓烈的性甜味便迎面扑来。我只觉得喉头一窒，这才伸出手去推开耀华宫大门，竟是颤抖不止。闭上眼，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踏步走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在贵妃椅上一脸阴险的媚贵妃等人，以及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红！
　　霎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晦涩不清起来，媚贵妃见我惨败的脸色，掩嘴轻笑，美眸里尽是得意与阴狠。
　　我的目光落在那滩血迹上就再也移不开。那血犹如盛放的红莲，殷红妖冶，鲜艳刺目。从那血上延伸出的长长的一条拖痕，昭示着主人的痛苦与凄厉，如一把寒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胸口。
　　我咬牙，浑身止不住的发冷：“绾绾呢……你把她怎样了……”
　　她笑得愈发肆虐，满头珠环翠玉摇晃不止，与她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宛如地狱深处狰狞的嚎叫。她起身，极尽优雅，缓缓踱步至我眼前，深处冰凉有如魔爪的手指，尖锐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阴森笑个不停：
　　“瞧这张脸，的确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只是如今怎么就这副鬼样子了呢？”她逐渐加重力气，我只觉痛得说不出话来，“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本宫不过是审问下她是否是金国派来的奸细，又问她你是如果妖惑皇上，她不肯招，本宫只好用刑了。”
　　似乎是要虚脱，我全身无力，只是重复道：“绾绾呢……”
　　“死了。让人扔去乱葬岗，怕是已经让猛兽给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
　　我眼前一黑，胸腔一阵剧痛，一口气血涌上来，竟说不出话，唯有鼻息间的腥气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忽而头皮一阵刺痛，她狠狠扯住我的头发，面目扭曲：“动不得你，还动不得一个狗奴才？瞧你那副没用的样子，皇后又如何？你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帝国公主，我爹却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你凭什么跟我斗？”
　　我麻木地任由她发狂，脑海里满是那铺天盖地的鲜红，好似一团烈焰，灼痛了我的眼睛，一股清凉顺着脸颊滑落。
　　“朕来的似乎不是时候，”门口传来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朕的贵妃对朕的皇后动手？”
　　媚贵妃慌忙放下手，立刻恢复了妩媚娇艳，先前的狰狞早已不见踪影：“皇上误会了，臣妾担心皇后娘娘的贴身丫鬟是金国的奸细，只是审问了一番，”见他的目光落在那滩鲜红上，她急掩饰道：“那贱婢不肯招，还羞辱臣妾，臣妾不得已才用刑，谁知她承受不住就死了，臣妾已命人将她的尸首抬下去好生安葬了。不敢怎么说，始终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鬟。”
　　他细目微合，目光凌厉，唇边泛开一丝冷笑：“贵妃是否怀疑朕的皇后亦是奸细呢？”
　　只见她惊慌跪下，脸色发白：“臣妾不敢，皇上明鉴，臣妾不过是为了皇上着想。”
　　“如此说来，贵妃非但无错，反而有功？”他闭目沉思，复而睁开眼眸，笑得明朗，眼底却是一片寒凉：“朕便赏你在耀华宫好生安歇，后宫琐事亦不劳贵妃操心。”
　　媚贵妃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同软禁夺权无异，她却也只能叩头谢恩：“谢皇上恩典。”
　　他不再理会她，行至我面前，凝视我的星眸里冰凉立即化开，深处白玉般的受，缓缓拭去我的泪，温柔心疼道：
　　“荣儿莫哭，我护着你。”
　　他说的不是“朕”而是“我”。仿佛一个普通的相公在对娘子许下永生守护的承诺。随后他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了这奢华却肮脏的黄金坟场。

　　外面竟下起了霏霏细雨，点点滴滴打落在血红的宫墙上，萧索的树木枝叶随风摇摆着，偏偏枯黄回旋落在湿濡寒凉的石板路上。四周混沌阴沉，灰茫压抑。
　　他牵着我往前走，我的脑海里却满是绾绾的音容笑貌与那滩血红交错的画面，宛如毒咒，狠狠啃噬着我的心。
　　我猛然停下脚步，松开我们紧握的手，他转身看着我，墨黑的发丝滴着水珠，如同他的瞳眸一般，竟是淡淡的哀伤：“荣儿……”
　　“你不是说……护着我么？”我低着头，任由黏稠的发丝遮挡我的脸，唇边渐次泛开一丝冷笑：“那么，刚才为什么……不替我杀了她？”
　　“荣儿……”几近哀求的语气，他轻柔抚着我被媚贵妃抓红的脸颊。
　　我别过头躲开，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吐出的却是轻轻的三个字：
　　“你骗我。”
　　他驻留在半空中的手一僵，缓缓垂下，并未解释。我也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耳边回响着如珠玉落地般清脆却又沉重的雨声。
　　全身泛起一阵绞痛，我转过身踱步到一棵梨花树下，愈发觉得一阵刺骨的冷，便环臂抱紧自己，背对着他缓缓蹲下，死死咬着颤抖的唇：“你可知……绾绾……在景国……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不是说我的坟前一定要留你寸许之地么……你先我而去……我却连你的尸身都找不到……”我泣不成声，话语颠倒，脑子里一片混乱。
　　梨花随细雨飘落，如飞絮。深宫红墙里隐隐传出我低哑的抽泣，天色晦暗一片。
　　深宫大院，黄金坟场。杀人不见血，冤泪肚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