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盛鱼

31、女装

　　江知有一种久违的失重般的感觉。

　　类似于在梦里下楼梯的时候突然一脚踩空。江知抖了一下，醒了。

　　身边吵吵闹闹的，像菜市场。

　　“醒了醒了！小知醒了！”

　　江知感觉眼皮异常沉重，像打了麻醉。他费力的睁开眼，床边围了一圈的人。

　　一向暴躁的小姨宋兰脸上露着罕见的温柔，“还有没有哪不舒服的？”

　　江知动了动唇，嘴唇干裂，一开口，嗓子像是破锣一样，“没有。”

　　听见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圈人都叽叽喳喳地兴奋起来。

　　小姨父陈军：“饿不饿？渴不渴？”

　　舅妈张明芳：“头疼不疼？”

　　舅舅宋显：“想不想上厕所？”

　　江知头蒙蒙的，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现实。

　　“怎么不说话？”陈军害怕他烧傻了，伸出两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悠：“知不知道这是几？”

　　张明芳看起来也挺担忧，“本来就不聪明，别再烧傻了吧？”

　　然后江知就听见一个有点冷淡的女声：“你们让他歇会吧。”

　　是他姐，宋遥安，养在舅舅家的。

　　江知恍惚了一下，距离上次听见这些人的声音，好像过了大半辈子。

　　一道声音把他拽回现实，“爸，让一让，我给小知接了温水。”

　　陈军乐呵呵地把水接过来，笑得眼角皱纹明显，“喝点水吧小知，你哥哥专门给你接的，温温的。”

　　江知被扶着坐起来，靠着床头，是他的房间。准确地说，是他跟表哥陈彦共同的房间。那碗温水凑到江知嘴边，他皱眉偏了偏头。

　　不想喝温水，想吐。

　　宋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了顺气，“喝点吧，嘴都裂了。”

　　陈军附和：“你昏迷了十几天不说，还发着高烧几天一直不退，快把你小姨吓坏了。”

　　宋兰别他了一胳膊肘子，不让他说。江知熟悉，小姨向来是不爱表达出这一面。江知没再说什么，接过碗把水喝完了。

　　陈军笑道：“别怪你姨让你进小黑屋反思。她也是怕你走歪路是不是？”

　　宋兰这回是用了力气的踩了他一脚，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解释什么？他爱理解不理解。”

　　宋兰说完就在那站着，陈军让陈彦把她拉出去。

　　“你知道你姨就这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陈军笑着解释：“她目的也不是为了让你晕倒发烧，谁都不想看到你生病，真有了事她还是最为你着急的那个。”

　　江知点点头，“明白。”

　　他回忆起于他而言已经很遥远的这件事。

　　男扮女装的他抱了个毛绒玩具回家，却有人在他之前跟宋兰说，看到他和一男的拉拉扯扯。他怀疑是陈彦打的小报告，宋兰发了一通脾气就把他关进了小黑屋反省。

　　后来……他就没意识了。确切地说，他就穿进了赵裕的身体。

　　江知问：“我昏迷了几天？”

　　“半个多月，十五六天了。”陈军道：“我们还以为你烧成植物人了。但是医生都说你没事，烧也退了，回家等着你醒就行了。幸好醒了，人也没烧傻，不然你姨非得内疚死。”

　　江知扯了扯嘴角。

　　陈军看出他不愿意多说，“那你再睡会？我们都先出去，吃饭的时候给你端来。”

　　陈军、宋显、张明芳都出去了，宋遥安还站在他屋里。张明芳催道：“遥安，你还干嘛呢？快出来，别影响弟……妹妹休息。”

　　江知敛眸。

　　宋遥安应了一声，道：“我给江知再倒点水。”

　　江知知道她这是有话想说。

　　张明芳嘟囔：“又不是没长手让他自己倒呗，还挺有姐姐样。”

　　宋遥安把门一关，抱怨声隔在门外。她耸耸肩，“你舅妈就那样，别往心里去。”

　　江知点点头。

　　姐弟俩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他们也很少交流，因为一个比一个性子冷。两人不在同一所学校，宋遥安今年高三，是她们学校top1的高冷女神。江知开学高二，是他们学校top1的高冷校花。

　　他是冷淡，宋遥安是冷傲。

　　江知在高冷榜排第一不是没原因的，估计全校没几个人听过他开口说话。其中有幸听过的一位，便是他的‘绯闻男友’夏望，比他高一级的，据说是学校校草，虽然江知不觉得他称得上是校草。远不及姚……

　　江知怔了一下。

　　“这次的事对不起，让你背锅了。”

　　江知被她的道歉唤回神。

　　宋遥安说：“我之前有想过，夏望来送东西被村里人看到了会怎么样。流言蜚语少不了，但你毕竟是个男孩子，我以为小姨不会管这个。”

　　江知说：“她在乎名声。”

　　宋遥安沉默了一会，“要是小姨或者我妈再用这件事对你不依不饶，你就只管说夏望是来找我的。村里的人议论就没办法了，只能辛苦你帮我背着这黑锅，总不能告诉全村人，你是个男孩子。”

　　江知笑了一下，“我都被罚的昏过去了，谁还拿它出来说事？”

　　看见他的笑，宋遥安愣了一下。

　　江知：“我已经挨过罚了，你再去自首图什么？这锅我背着，她们尽多说我几句，要让她们知道你早恋，非把你的腿打折不可。”

　　江知夸张了不少，虽然家里对女孩家教很严，但是宋遥安几乎是张明芳和宋显捧在手心里养的，舍不得打折她的腿。

　　对宋遥安早恋的处罚估计跟江知和男生说话的处罚方法是一个程度的——关小黑屋。

　　宋遥安穿了条棉麻的白色连衣裙，像个仙女一样。

　　江知身上是件粉色的娃娃领裙子，是宋遥安穿剩的，颜色已经褪的看不出原来的粉色，像是白色上不小心染了点粉。即使是高烧在床上昏迷了十几天，脖子上也戴着那条遮掩他喉结的颈环。这种吞了苍蝇般的感觉，几十年没有过了，江知想。

　　虽然在这个世界才过了十几天。

　　“这衣服谁给我换的？”

　　江知记得，他被关小黑屋的那晚，穿的是件黑色T恤。

　　“可能是小姨吧。”宋遥安也是猜测，“你昏迷期间有不少邻居来看你，小姨怕被人看出些什么，就给你换上裙子了。”

　　江知摸了摸有点油的长发，“这东西还不够吗？”

　　江知再摸自己的长发，感觉没有那么厌恶了，可能是在他作为赵裕活着的那些年，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长发，他不会因为这个特征而厌弃自己。

　　江知洗了个澡，又换回了黑色T恤，黑色运动裤，宋兰看着他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
　　江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上，每说一句话都像活在梦里，太不真实了，这种身份的转换他适应不了那么快。

　　江知昏迷期间，陈彦去睡了堂屋，一直是陈军和宋兰轮流看着他，睡在他屋里的沙发上，生怕他晚上高烧，把人烧傻了。

　　江知醒了之后，陈彦搬回了屋，陈军和宋兰搬回了堂屋。

　　他们两个睡的是张双人床。

　　江知比较喜欢睡里侧，跟姚卓在一起的时候便是睡的里侧。

　　但是在陈家，他睡的是外侧。

　　不大的衣柜一分为二，左边是陈彦的衣服，右边是江知的衣服。

　　江知很少拥有新衣服，几乎是陈彦穿剩的或者宋遥安穿剩的。

　　江知拉开衣柜，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件灰色的旧短裤。是他少有的两件属于自己的衣服，穿了很多年，现在太旧了，他就拿来当睡衣。

　　其实他有一些宋遥安给他的睡裙，陈彦给他的睡衣，但他都不想穿。

　　陈彦看着他三两下换上了短袖短裤，说：“小知，这套很旧了，穿遥安姐给的或者我给你的那些吧。”

　　江知说：“不用了。”

　　姚卓去世后的几年，江知一直是自己睡一张大床。再往前几年跟姚卓一起睡的时候，他也是不老实的睡在他身上，或者挤进他怀里。

　　江知不能闲下来，一有闲下来的空当，他就控制不住的想念姚卓。这里没有姚卓的衣服让他抱着睡，也没有姚卓的墓碑让他看一眼再安心入睡。

　　江知挺尸一样躺在床上，哪哪都不自在。

　　外面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里，陈彦说：“小知，睡着了吗？”

　　江知在想，小红和明月会不会因为他死掉了而伤心。他换算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两天差不多相当于在那个世界三年。现在他回来半天了，意味着那个世界里的他已经去世半年多，九个月左右了。

　　小红和明月应该已经从他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了。

　　没得到他的回应，陈彦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没睡。你发烧的这几天真是把大家都吓坏了，那天晚上，我偷偷去小苑给你送饭，看到你晕倒在地上，浑身滚烫，反正把我吓得不轻。”

　　江知想，九个月，他跟姚卓的坟头草都长老高了。不过小红跟明月应该会给他们打扫的。

　　算了，坟头草长就长吧。小红和明月两个小姑娘住在山上太危险了。不知道她们晓不晓得搬到城里去住。两个女生恋人，不会太引人注目的。

　　“小知，你在没在听我说话？”说了好久没得到一声回应，陈彦还试图伸手晃一下他，“我又救了你一命，知道吗？”

　　那只手还没碰到江知，就被他打开了，陈彦奇道：“你长着夜视眼？”

　　江知闭着眼睛，“不睡觉就滚出去。”

　　江知觉得这个世界的时间格外难熬。在那个世界，他想发多久的呆就发多久的呆，想给姚卓写什么便给他写什么，但在这个世界，在陈家，他没有独立空间，没有隐私可言。

　　每天晚上还要忍受跟别人同睡一张床的厌恶。
　　再加上这个人话尤其的多，害他都不能安安静静地想着姚卓睡觉。

　　八月，高三的早就开学了，对于其他的学生来说暑假过了一半还有一半。学校紧急通知高二学生提早开学，要让他们这一届学生从现在开始感受高考的紧张。

　　对于江知来说，他又恢复了偷偷摸摸的生活。白天去学校假装女生，一整天什么话也不能说，上厕所都要请假去外面的公共厕所。

　　也意味着，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卧室可以暂时属于他一个人。

　　江知、陈彦、宋遥安三姐弟都在县城上学。江知在县重点，县一中。宋遥安、陈彦姐弟都在三中。

　　江知和陈彦一届，开学升高二。宋遥安开学了半个多月了，已经是高三生，来年夏天就要高考。
　　陈彦和宋遥安是住校生，要两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因为还不到正式开学的时间，宋遥安还没住校。

　　江知开学前一天晚上，宋遥安来陈家玩。

　　陈彦跟村里的男孩出去玩了。十六七的男生，正是肆意张扬的年纪，大夏天不嫌热，猴子似的在外面疯跑。

　　宋遥安看着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江知生的白皙干净，常年扮作女生，整日闷在家里，让他看起来有一点病态的白。
　　江知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他不住校，不用拿衣服，只拿些课本就行。课本是宋遥安曾经用过的，因为提前开学，学校还没订教材，所以要求学生自己借些哥哥姐姐的教材。

　　宋遥安坐在床边，“我跟你说的，你都记住没？”
　　江知点点头。

　　宋遥安说：“别忘了跟夏望说啊。”

　　江知说知道，“你好好学你的习就行呗。”

　　宋遥安向谁保证似的，“嗯，我好好学习。”

　　姐弟俩沉默了一会，宋遥安说：“江知，再坚持一年，等我考上大学，就可以做兼职挣钱，等你高三的时候让你在学校外面租房子。”
　　“会有办法的。”她说。

　　江知不太在意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宋遥安：“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你也好好学习。你初中的时候学习那么好，咱们村就你一个考上了县重点，你这成绩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还没我一个三中的成绩好呢，这像话吗？”

　　江知回忆了一下自己成绩好的时候，真是太久远了。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高二开学考试怕是还没有穿越前高一期末考成绩好。
　　虽然那次考试他也是年级倒数。

　　宋遥安：“我没成绩好过我不知道，你这种做惯了凤头的人，突然做上了鸡尾，心里好受吗？不想争口气再回到那个位置吗？”

　　江知沉默着收拾东西，仿佛这话题与自己无关。

　　关于弟弟的成绩问题，宋遥安还是挺在意的，“上次你成绩这么下滑，还是初二的时候，妈说要回来，把你接回去。你舍不得离开小姨，那段时间没心情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但是后来妈跟你沟通了一下，你的成绩坐火箭似的又上去了。”
　　“这次怎么回事呢？妈也没说过要回来啊？”

　　江知动作顿了一下。

　　过了许久，久到宋遥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江知淡淡地说，“成绩下滑不是因为咱妈，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宋遥安怔了一下，问：“那是为什么？”

　　江知扯了扯嘴角，“成绩的事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努力活着。”

　　宋遥安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沉默又在两人间蔓延，这是常态，两人都不会觉得不舒服。

　　最后宋遥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妈寄来的。”

　　江知看都没看，“你拿走吧，我不爱吃。”

　　“我又不低血糖，我吃有什么用，纯属浪费。”

　　宋遥安捻起几颗，又轻声说：“你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糖，不吃不行的，总比苦的强。”

　　门外传来陈彦的声音，宋遥安一把塞进江知的书包里，“别让陈彦那小子给吃了，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