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盛鱼

30、秘密

　　姚卓走的时候，是一个阴天，下着小雨。
　　不是学会走路的走，是离开这个世界的走。

　　江知有些无措地抱着他，他身上还带着生前的体温。江知叫来明月来检查，问她是不是腿疾引起的什么并发症，是不是假死或者休克。
　　旁人都没见过他这么茫然无措的样子。

　　明月不忍却又残忍地告诉他，“少爷的身体是很健康的，没有并发症，也不是假死。”

　　“健康……”江知喃喃：“健康怎么会……这样？”

　　他说不出那个死字。

　　他空洞的眼神看向明月，或许没在看她，只是要同她讲话而机械地转向了她的方向，“是不是……是不是有人下毒害他？”

　　他心里知道不是。
　　姚卓只是安稳地睡了一觉，就这么安详地死亡了。

　　想到这个词，江知心里一阵抽疼。他把姚卓抱得更紧了些。

　　明月让他节哀，“小少爷，少爷只是活到了年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

　　江知不信，他才多大啊。

　　可是明月是专业的。

　　或许只是姚卓的寿命短。早先姚卓便同他说过，自己是个短命的。
　　江知贴着他的脸，他在慢慢变冷，变得僵硬。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怎么会这样巧？”
　　“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还没送给你。”
　　“怎么会这样？你还不老啊……”

　　怎么会这样，身体健康，年纪堪堪中年，正好在生辰这天，像是生命被什么人按了暂停键一样，突然就结束了。
　　江知有些疯魔似的喃喃：“怎么会这样……”

　　小红那么沉静内敛的人在旁边泣不成声，哽咽着劝：“小少爷，准备后事吧。”

　　江知愣愣地抬头看她。

　　过了许久，他说：“我要和他待一会，最后一会。”

　　姚卓的后事准备的仓促。
　　讣告发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很震惊。

　　江知想把姚卓埋在别院附近，但是不被允许。
　　他们姚家人死后要埋在特定的地方，跟祖坟都在一起。

　　姚家旁支的长辈还活着不少，平时没有什么走动，这时候都跳出来要求他把姚卓葬在祖坟的位置。

　　江知找准了一个理由，就是姚卓的遗愿就是不要跟他的杀母仇人埋在一起。
　　姚碧华早就死了，埋进祖坟了。虽然她背着几条人命，但是对姚家的贡献是很大的，姚家人没道理不让她进祖坟，同样，也不会轻易把她挪出祖坟。

　　江知没有傻傻地跟他们僵持。
　　他和姚卓早就物色了一片山地，打算到那里养老用的。山上象征性地盖了个毛胚房，占着山头，有种宣告此山有主的意思。
　　江知摸着他的棺材喃喃：“哥哥，现在就剩我自己了。我有点怕。”

　　燕家的人对山水颇有研究，在那个山脚下建了个避暑山庄，有温泉，还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周边是一个小村庄，民风淳朴。

　　江知就把姚卓的坟墓建在了那座山上。不久，他雇了一班人，在山上建另外一座山庄。图纸是他找人设计的，姚卓生前还没开始准备养老的事情，所以江知常想，他一点也还没到老呢。

　　江知偶尔过去监工，看看完成得怎么样了，看看他们伤着姚卓的坟墓没有，更重要的是看看姚卓。
　　回别院前，他摸着冰凉的墓碑，试图笑一笑，但因为不常笑显得有点僵硬，“哥哥，等山庄完工了，我就来陪你。”
　　“我一个人，有点怕。”
　　“但看不到你我更怕。”

　　江知名下的产业大部分给了姚成和他的儿子，自己留了很少一点，不管事，类似于拿分红。他要住在山上的，天高皇帝远，也管不了事。

　　留给小红一部分，明月一部分，不过都是很少的一份。
　　但是两个丫头受宠若惊。
　　对于姚卓的腿，明月做过大贡献，拿着报酬倒也合理。
　　但小红说什么也不肯要。

　　小红说：“奴婢不懂得经商的事，这些在奴婢手里也是糟践了。奴婢要陪小少爷去山上的，也管不了这些事情。”
　　明月也说：“我也去，什么珍稀草药，山里肯定数不胜数，绝对是我的乐园。”

　　江知有点感动，但还是拒绝了她们的陪同。
　　山里的生活绝对辛苦，而且枯燥乏味。他给小红折成了银子，让她可以一直住在别院，在这里成家也行，只是他跟姚卓的房间要保留。

　　小红说：“少爷在的时候，你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他若是知道你一个人在山上辛苦的生活，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就是这一句，让江知愣愣地发呆了半天。次年三月，山庄完工的时候，由着小红和明月跟他上山了。

　　江知确实不会照顾自己，也可以说在照顾自己方面，从来也不上心。
　　小红匆匆给他围上一件大麾，“小少爷，山里还凉的很呢。”

　　江知说：“你们好好安顿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小红犹豫了片刻，“这会有些雾，你注意安全。”

　　江知来到了姚卓墓前，隔着缭绕的薄雾看他的碑，静静伫立了半晌，他说：“哥哥，好久不见。”

　　姚卓走了将近一年了，身边的人都刻意地避免在江知面前提起他。但是江知对他的想念一刻也没停止过。
　　虽然几步远的墓碑下，姚卓的尸体就埋在那里，但是江知还是接受不了这件事，有时候恍惚间，觉得姚卓依旧活着，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江知的画技称得上是炉火纯青。姚卓的每个神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把两人相识到一人静静离去描成了一本画集。
　　从成亲时初见到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明明已经过了二十几年，却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般历历在目。
　　从姚卓过世到现在他数着日子，九个月零十三天，还不到一年，却像是他被姚卓撇下，一个人熬过了几辈子。

　　江知描摹完最后一幅，是姚卓离世的那天，静静地躺在江知怀里，单看神态，会误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江知摩擦着有些粗糙的纸张，摸过纸上那人的脸颊，鼻梁，嘴唇，最后落在了耳垂上。
　　那里光洁无暇，没有点上那颗精致的黑色小痣。

　　江知心里有一个秘密。
　　在他们最后相处的一刻钟。
　　他抱着姚卓的尸体，呆滞地感受他体温流逝的那一刻钟，他目光涣散地盯着一处发愣，那一刻似乎悲伤到不会被周围的环境影响，但是却奇妙地被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

　　姚卓左耳垂上的小痣，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消失了。

　　江知盯着那片光洁的耳垂，脑子里嗡的一声，震得嘴唇颤抖，舌尖发麻。

　　他确信，姚卓没有死。而是像赵东一样，在特定的时间，在这个世界的生命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的灵魂一定去了别的地方。他们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活在某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像他一样。

　　江知睡不着觉。
　　姚卓在世的时候，从江知来到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一天晚上，都是窝在姚卓怀里睡的。
　　姚卓去世的前几年，他每天晚上坐在床上，身上裹着姚卓的衣服，闻着他的气息。想他到底去了哪里，想他还能不能回来，想他们还会不会再见。

　　江知瘦了两圈，眼底下青黑明显。明月给他配了安神助眠的药，江知就窝在姚卓那个红棕色的轮椅里，愣愣地看着那碗药。
　　他变得比以前更容易走神了。看着某一件东西不知想起来什么，就那么呆呆地看上半天，回过神来，学着姚卓的样子，把那碗黑黢黢的药一口气干了。
　　江知皱了下眉，这是他的正常反应，无论多大的情绪，表现在脸上，要么皱一下眉头，要么嘲讽的嗤笑一声，要么就是扯扯嘴角。

　　只是一瞬过后，两行泪从他的眼睛里漫出来，跟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点违和，他轻声说：“好苦啊，哥哥。”

　　小红不敢再看，端着碗退下了。

　　江知偶尔可以睡得着了。他找到了新的事情做。给姚卓写信。
　　他写：

　　哥哥，不知道你现在去了哪里，有没有关于我的记忆，有没有像我想你这样想我，但希望你是健康平安的，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不用吃药。

　　没有你抱着我睡，我有点睡不着。我一边庆幸你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延续你的生命，一边又在永不会再相见的绝望中痛苦。会不会，只要我死了，就可以跟你去同一个世界了？

　　小红和明月都在山庄陪着我，原来我很感动，但是今天我才发现，她们两个……竟然是一对，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小红和明月被我撞见了一次之后，愈发不避着我了。有时候当着我的面亲亲我我，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明月缠着小红亲亲。
　　我有一点羡慕，因为我不能够再亲吻你了。

　　……

　　有时候我怀疑，你跟我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世上，顶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份，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可能只是我乱想罢了，我不愿回原来的世界，这里有我们的回忆，有你的坟墓，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对小红和明月之间的爱情有了一点好奇。明月说，是小红先喜欢的她。我想说，好像是你先喜欢的我。
　　但我没那样说，因为提起你，她们会不敢再同我说话，可能害怕某一天我会随你而去吧。
　　她们的想法是多余的，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活着可以继续想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姚成的大儿子都已经成家了，大山的女儿也及笄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差不多就那么大。

　　我在你的坟前坐着，她们都很担心。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

　　下雨了。
　　你的腿还会疼吗。

　　我以你的名义捐了很多轮椅、拐杖。孟城、齐城、华城等八个城市，我没有亲自跟去，因为离你太远我会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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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刚认识的时候。但也有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忘记的时候我就把那本画集拿出来翻看几遍。
　　我可能有点老了。但我才三十七。

　　昨晚梦到你了。
　　你跟我说对不起，不该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没有原谅你。
　　除非你回来。除非我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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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长了好多白头发。就算有人说，我明天就会死，我也相信。
　　只是我死了会去哪呢？

　　……

　　江知写了很多，厚厚的一沓，明月跟他说：“小少爷，不如把这些烧给少爷吧。听说，是可以收到的。”
　　江知迷糊了一瞬，竟真想烧给他，但又一想，姚卓没有死，烧给他他是收不到的，他跟那些死人不一样。
　　于是他看着明月，森然一笑，“不用。”

　　明月习惯不了他的笑容，特别是在关于姚卓的话题之后，她搓了搓胳膊，满是瘆出来的鸡皮疙瘩。

　　江知的画集还在补充着。
　　记录的是姚卓去世以后，他的生活。
　　画面很单调，要么是在山庄里，他坐在门廊下发呆。要么是坐在姚卓的碑前，窝在那辆轮椅里，沉沉地看着那块碑。

　　到吃饭的时候，小红若是见不着他的身影，就来这两个地方找他。小红来到坟墓前的时候，江知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清瘦单薄的身体窝在轮椅里，画笔掉在了地上，左手紧紧捏着一张半完成的画。

　　已经没有呼吸了。

　　几天后，那块原本孤零零的墓碑旁边多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