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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冬至 ...

  •   5 冬至
      冬至前后,西湖大雪三日。在江南,冬至大如年,每年此时,郁祁都会携带家眷乘坐画舫前往湖心亭赏雪。
      湖面上漫天飘雪若碎玉梨花,人在画舫中放眼远望,苏堤白堤积雪皑皑似银链横陈,冻湖如墨,黑白分隔宛若水墨丹青。精巧的木制画舫仿造苏州园林之冠拙政园中‘香洲’所建,船头是台,前舱是亭,中舱为榭,船尾是阁,阁上起楼,线条柔和起伏。船厅中点着炭火,薰笼中焚白芷和汀兰混合的沉香,人在其中如临暖春一般。
      郁祁自幼酷爱昆腔,为了这阖家赏雪的美事,他特意花重金从昆山千灯镇请来当地最著名的昆班“金阁班”前来助兴,几折戏听罢,他丝毫不尽兴,干脆亲自扮装上阵,换上一身湖色圆领襕衫,茧绸素褶,白色水袖,扮演起这两年在江南颇为流行的新剧《桃花扇》中的侯方域一角。
      他唱腔转音若丝,手法多变,步态稳健而不失轻盈,眉目之灵动传神令金阁班众名伶都啧啧称赞。引子唱罢,只见郁祁手持折扇,指向画舫外,念道:“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幙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正念到“人瘦晚风峭”的“峭”字,郁祁余光处扫到念萱起身离席,像是要往画舫外走去,他有些不悦,最后一句唱词的动作也略去不做了。
      与郁祁对唱扮演李香君的女子是他的三房乔氏,她曾是西湖边红极一时的杭州名伶。郁祁虽和她相识多年,可老堂主在世时一直不允许儿子娶她进门,直到三年前郁祁入主回回堂才正式纳她为妾。
      善解人意的乔氏看出郁祁有些心不在焉,旋即灵机一动,低眉回转,步态轻盈如行云流水般走到他面前,轻挥衣袖,脉脉含情地看向他,唱道:“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乔氏这年二十四岁,正是娉娉婷婷纤浓合度,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她生性活泼,冷不丁说个笑话时常能把郁祁逗得朗声大笑,故而深得郁祁欢心,常常当众称呼她为“乔卿”。
      “狐媚!”
      仿佛听到郁祁的续弦夫人、杭州知府的内侄女陆氏低声嘀咕了一句,向来瞧不惯乔氏素日作风的二夫人孙氏立马来了劲儿。她比陆氏早嫁进郁家,虽是郁祁次子郁璘的生母,却是几房妻妾中相貌学识最不出众的,因此最受冷落。
      孙氏睥睨了下正在台上和郁祁眉目传情的乔氏,撇嘴轻声说道:“不狐媚怎能讨得堂主喜欢。只怕现而今回回堂里狐媚的且不止她一个吧。”
      见陆氏瞟了她一眼,孙氏愈发得意,她略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道:“我听说她还没和堂主圆房,不知道是真是假。堂主这几天日日去碰门,却连吃闭门羹,谁知是不是在耍欲擒故纵的伎俩。堂主也真是好心性,竟还带着她出来赏雪?原本就嫁过人,还带着个拖油瓶的,装什么贞节烈女?夫人怕是不知道吧,当日‘纳吉’时,赵氏的生辰八字和堂主相冲,连黄龙洞的老观主都劝他三思,可堂主为了堵住郁家悠悠之口竟然篡改了赵氏八字。我原以为是多大的美人,迷得堂主跟丢了魂似的,可如今一看也不过尔尔,实在想不明白堂主为何要执意娶她?”
      陆氏双手握着汤婆子,不屑地侧目看了孙氏一眼,不甚关心地说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堂主的性子,你是今日才知道么?”
      孙氏环顾了下四周,悄声问道:“依夫人的意思,堂主娶她进门是为了得到那张琴?”
      见陆氏不接话,孙氏接着说道:“我听回回堂的老人说,赵氏的那张宋琴是用棺材板修复过的,沾着死人的阴气。当年老爷子在世时就告诫过几兄弟此琴不宜收藏,难道堂主就一点也不忌讳?”
      陆氏轻哼了声,往后靠了靠,又将盖在膝上保暖的毛毯往里拉了拉,道:“他哪里怕过什么?这些年若不是我那当知府的三叔暗中罩着他,回回堂岂能这般太平?近来他愈发我行我素,娶了只破鞋不说,现而今竟连我三叔的话也当作是耳旁风,我倒要看看,没了我娘家人照应,他还能这般逍遥几日。”
      陆氏一副隔岸观火的表情,似乎郁家的事和她无关,这让孙氏忽觉背后嗖地一股凉风。孙氏讪讪地坐好,不敢再多说半字,只是端起壶中冒着腾腾热气的冬酿酒呷了一口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船厅内莺声婉转暖意融融,画舫之外却是另一片光景。此时西沉日落,孤山南麓晚霞如醉,念萱身披水灰落地斗篷,面朝孤山方向站在画舫尾部阁楼上,左手扶着栏杆,右手伸出船身之外,任由翩翩坠落的雪花打湿她的掌心。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看来四娘喜爱湖心雪景,远胜过父亲精心编排的这折《桃花扇》。”
      念萱微嗔,她听出是郁璋的声音,转过身去微微扯出一丝笑容,“我只是觉得有些热,出来吹吹凉风,这就回去了……是你父亲要你来寻我的罢。”
      郁璋颔首,见她眼圈微红,似是哭过,郁璋关切地问道:“自从四娘嫁进郁家,便终日心事重重,从未见您开怀笑过。如此郁郁寡欢,是因为那些闲言碎语吗?”
      这并不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年会说出来的话,念萱这样想。她避开郁璋灼人的目光,遥望远处湖面银装素裹,雪柳霜桃。
      湖中人鸟声俱绝,惟有隐隐约约的昆腔绕梁而上,其中隐藏着她轻微的叹息声。
      “也许我的确不该来。在这样的歌舞升平中醉生梦死,我只会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话,我直到今日才读懂。”
      她这样说,语调苍凉如南屏晚钟。
      “四娘错了!”
      郁璋无比认真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娘今日所看见的歌舞升平不过是父亲为了逃避世事而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他终日沉湎于自己构筑的桃花源里自欺自人,一心想要做乱世闲人。可但凡明眼人都知道,今日的回回堂早已经危机四伏。父亲太过于理想,总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却不知世道已经变了,南明小朝廷奄奄一息,远不比南宋可以偏安一隅、在这西湖边上守得半壁江山。时下残明节节败退,早晚有一日要被清廷彻底剿灭。眼下若想要保住回回堂百年基业和郁家平安,就必须向清廷俯首称臣。如今,能救郁家的……只有四娘一人。”
      “我?”念萱转眸看他。
      郁璋颔首,目光灼灼,甚至透出一丝咄咄逼人。他郑重俯身一揖,凝视着她如湖镜般宁静的双眸,正色说道:“璋儿自有记忆起,不曾见过父亲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如果说今日回回堂之中还有谁说的话父亲肯听进去一二,那除了四娘再无旁人。近日来一些风吹草动想必四娘也有所耳闻,四娘经历过家变,必定不想看着郁家重蹈覆辙。恳求四娘说服父亲答应清廷的要求,奉召进京入职,否则回回堂必遭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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