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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改嫁 ...

  •   4 改嫁
      虽事过境迁,可寒玉仍清楚地记得随母亲念萱第一次进杭州城的情景。
      那是顺治十七年初冬的事,渐晓人事的寒玉已能从大人的谈话中朦朦胧胧地理解“改适”二字的含义。
      国清寺虽地处深山幽谷,人烟稀少,可附近的菜园里住着几户农妇,连年战乱死了丈夫孩子,这才投奔到寺里干些杂役以求糊口。
      当年,即将临盆的念萱孤身一人晕倒在寺院门外已十分蹊跷,生下女儿后又多年不见孩子生父,问起她家中事也闭口不谈。寒玉在菜园里玩耍时曾不止一次听见农妇们低声议论母亲,她虽年幼不懂事,却也知道并非什么好话。直到某一日,杭州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卧房,念萱知道无法再隐瞒下去,才不得不婉转地将实情告诉女儿,并开始教她一些晨昏定省、待人接物的礼仪。
      可寒玉毕竟小孩心性,这些闻所未闻的物事让她觉得新鲜不已。她欣然接受着即将离开天台山随母亲改嫁至杭州的事实,毕竟懵懂的她不会知道,她那尴尬的身份注定了她日后在深宅大院内生存的不易。
      从天台山一路行至杭州,山路崎岖,连日的车马颠簸让寒玉有些打不起精神,她睡眼惺忪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懒洋洋地看着穿梭于集市上的过往行人,似乎临安旧都的富庶和繁华并没有消除她的倦意。
      马车沿西湖行至“柳浪闻莺”处停下,有丫鬟搀扶她母女下车,再换乘轿辇。
      当日瑞雪初晴,从轿中望去,不远处西湖断桥的阳面冰雪消融呈雪残桥断状,阴面却依旧白雪皑皑“断桥不断”,当真是绝美。
      不消一会儿,轿子平稳地落在一座临湖大宅前,门梁上高悬文徵明体“回回堂”金字匾额。此刻立于匾下迎接她们母女的并非郁祁本人,而是他十三岁的长子郁璋。这孩子剃了旗人发式,眼目清亮,眸光如炬,神情仪态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冷静。
      待随轿的丫鬟启开帘子请她母女下轿,郁璋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恭敬地俯身作揖,朗声说道:“郁璋奉家父之命迎新夫人进回回堂。”
      念萱微微颔首回礼,道:“你父亲时常提起你。”
      郁璋看了眼紧紧依偎在念萱身侧的瘦小女孩,她似乎有些怕生,一个劲儿地往母亲身边靠。她穿着藕荷色玄端雪缎儒裙配浅灰色夹袄,一看便知出自郁家绸缎庄,这会儿正是雪化的时候,湖边气温颇低,定是觉得冷,唇色有些泛白,小耳朵也被冻得通红。
      郁璋心下了然,不慌不忙地说:“父亲本是要亲自迎新夫人和妹妹进门的,岂料今早知府大人突然造访,似有十分要紧的事,此刻正和父亲在花厅商议。父亲无法脱身,未能出门亲迎,望新夫人不要怪罪郁家怠慢才好。”
      “哪里。”念萱淡淡地答。
      这年郁璋尚未行冠礼,可异常早慧的他自八岁起就帮衬着父亲做事。郁宅家业颇丰,除了斫琴和制造冰弦的旧业,还在杭州和毗邻的湖州、会稽等地经营着典当,茶叶和绸缎生意。郁祁也十分重看这个儿子,不在杭州时,便将家中生意交由郁璋料理,并在他十二岁时教会了他制造“冰弦”的秘技。
      郁璋的生母沈氏是郁祁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姐,二人一度情深意笃,早年间颇为恩爱。可她毕竟年长郁祁四岁,本就体弱,生下第二个女儿后又因产后不调愈发色衰,其间亦不乏听见郁祁的风流韵事,以至终日郁郁寡欢,性子也变得乖戾,终于在三十三岁那年因一场风寒不治而亡故。后来,郁祁又奉父亲遗命迎娶杭州知府的内侄女陆氏为续弦,不过是官商联姻,并谈不上什么感情。郁祁虽有几房妻妾,可膝下子嗣不算多,只有二子一女。
      或许是出于对原配沈氏的愧疚,郁祁对惟一的女儿颇为偏爱,不仅让她和两位兄弟一同跟着私塾先生念书,还花重金聘请前明崇祯年间的一位内廷画师教习她翰墨丹青。此女因生于顺治十三年上元灯节,落地的时辰又恰逢月至中天之时,便有了一个玲珑雅致的名字:郁婵。
      “郁婵”与“玉蟾”同音,正是月亮的美名。
      进郁府当晚,在母亲的婚房内,寒玉终于见到这个比她年长两岁的姐姐。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一身靛青色高腰儒裙,胸前系艾绿色飘带束结,亮泽乌黑的秀发齐肩,耳侧配金色蝴蝶纹头饰,纤小的秀足藏于罗裙内,只余绛紫色绣花鞋尖于裙摆外。她此刻和兄长郁璋站在一处,来给父亲纳新夫人道喜,不难看出她对即将再添新母之事并不满意,若非郁璋敦促,她甚至不肯说出道喜的话。
      “爹爹特意命人为你裁了新衣,怎不穿了来见四娘?”
      郁祁这样问她,虽是指责的话,可口吻却甚是和蔼。
      郁婵嘟着小脸,并不理会父亲似问非问的话。
      寒玉按照母亲事先的嘱咐将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郁璋兄妹,并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娇怯地说道:“见过哥哥和姊姊。”
      “可爹爹并未告诉婵儿会有个妹妹。”郁婵昂着脑袋,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父亲。
      此言一出,站在房中侍候的丫鬟面面相觑,她们窥探着念萱有些青白的脸色,静待回回堂六岁的大小姐和再嫁的四夫人之间即将上演的好戏。
      寒玉甚是无措,她扭过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端坐在榻沿上的母亲,却看见愁眉紧锁的娘避开她求助的目光,只是垂首静坐,紧攥着手中的丝帕,不吐一言。
      “这是四娘的女儿,叫玉儿,自然也是我们的妹妹了。”郁璋见父亲不甚高兴,忙帮着打圆场。
      可没想到她这个幼妹却十分不领情,只见郁婵捂着帕子嗤笑一声,“玉儿?爹爹不是说四娘是松陵才女么,怎会给妹妹取这般俗不可耐的名字?”
      “不得无礼!”郁祁终于故作严肃地呵斥道,与其说是在帮念萱母女说话,不如说是在教训女儿出言轻率,有失大家闺秀的姿态。
      郁婵嘟着嘴,只因向来宠溺她的父亲极少对她这样大声说话,她满脸委屈地看着她爹爹,却不肯低头认错。
      郁璋轻抚了抚她的刘海,解释道:“婵儿今日在堂里伏案画了一日琴底上的图案,却不听爹爹夸赞半句,是跟父亲置气呢,并非有意顶撞四娘和妹妹。”他稍稍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不过,回回堂里名字中带‘玉’字的丫鬟甚多,爹爹既收妹妹作养女,那依孩儿之见,不如给妹妹新取个好听的闺名,也好让回回堂上下知道爹爹承认她这个二小姐。”
      “哦?”郁璋展露笑意,慈爱地看着他,“那依你之见,取个什么小字好呢?”
      郁璋稍加思索,道:“我们这一辈份的女孩儿皆以云、月二字为名。妹妹肤白胜雪,玉洁冰清,‘玉’字并无不妥。依璋儿看不妨在‘玉’字前再添一个‘寒’字。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和婵儿名字的出处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妹妹可否喜欢?”
      “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李贺的诗。”郁祁露出满意的笑,侧身看向身旁的念萱,问:“你觉得如何?”
      寒玉愣愣地杵在原地,她并不适应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耷拉着脑袋,似乎挨训的人不是郁婵而是她。她分明听见周遭的丫鬟们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嗡嗡地在耳边作响,却半字也听不清楚。这时,她注意到郁婵的鞋尖,金线密织绛紫色绣鞋露于裙摆外,她再看了看自己的双足,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站立时要把鞋子收于裙内才不遭人耻笑,顿时羞红了脸,赶紧把脚往里缩了缩。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母亲淡淡地命令道:“玉儿,谢谢你大哥为你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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