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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桃木 ...

  •   3 桃木
      那夜之后,一连数日,念萱未再步入隋梅园半步。
      如她所愿,郁祁既不主动找她,也未向寺中僧人打探她的事,只是数次在夜阑人静时去寒拾亭小坐,香鼎中燃一炷他自制的檀香,时而夜读,时而独自一人下棋,一炷香燃尽便走,像是自得其乐,又像是在等她。而为了避免和郁祁相见,念萱自请去国清寺东南山坡上的“双塔”内禅修数天,终日坐禅抄经。直到一个半月后,住持祖宪方丈将一个包裹交至她手中,说是郁施主临走时指名转交给她的东西,她才确信他已经离开天台山。
      搬回素日的禅房,念萱解开鸭卵青色的绸布上的结,是一个精巧的镂花扁平紫檀木盒,盒形呈伏羲款七弦琴面状,上刻瘦金体“回回堂”三字填绿,运笔天骨遒美,逸趣霭然。打开翠玉质地的盒锁,匣中整齐摆放着一折琴谱和一卷新制的“冰弦”。桑蚕丝弦轻如发丝,晶莹剔透,缠绕精巧细致,玉洁冰清;再打开那折曲谱,恰是她当日所弹的那半阙《客窗夜话》的全本减字谱,字体隽秀飘逸,墨香仍在。
      将琴谱翻至中页,她怔住了,她微颤着手拿起夹在其中的一把桃木梳子,这把梳子有明显被火灼烧过的痕迹,梳齿处有些微微发黑。
      在松陵,桃木被认为是能驱百鬼的“仙木”,故而桃木梳也成了闺中女儿梳妆盒中必备的物品。她十三岁及笄之年,母亲便是用这把桃木梳为她梳头加笄,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是仅存的几样母亲遗物了。当日突逢家变,她父亲将她连夜送走,并未来得及亲自打点行装,为此她一直视作毕生遗憾,可她从未想过此物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所见让她如临梦境,她将梳子捧在掌心,拇指顺着梳齿轻轻捋过,试图抹去上面的黑色痕迹。蓦地,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滴在桃木梳柄上,沿着梳齿滑落到琴谱上,润开了上面的墨迹。她急忙拿手帕掖干,小心翼翼地将琴谱合上收入匣中。她轻抚着盒面上“回回堂”三字填绿,一时五味杂陈,这实在是她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弥足珍贵的礼物。

      顺治十七年四月,杨柳含烟,春风初起,云游归来的祖宪方丈终于带来松陵吴家的消息,时隔“丁酉科考案”已过去了三年。彼时,吴兆骞已在远赴宁古塔的途中,刑具在身,山路崎险,不时要抬车上山,再择路下山,遇到泥塘更要铺上树枝和柴草方能勉强通过,历经三个多月,终于在顺治十六年七月末至宁古塔。
      两年多来,吴家为了吴兆骞量刑一事上下打点,加之多数家产被籍没充公,早已家财散尽。如今要举家北迁宁古塔苦寒之地,一家老小御寒的衣料,口粮,盘缠皆不足。吴父年迈,行至山海关外的永平县时,终于不堪折磨死在饥寒交迫中,押送的清兵并不许家人为其装殓,只是随意用破旧草席裹尸,就地掩埋于黄沙中,毕竟在押解官看来,死个把流犯在半道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惊闻噩耗,念萱当场昏厥,大病一场卧榻月余不见好。病中多思,她想到一人,几经踌躇,终于痛下决心修书一封,恳求祖宪方丈借下山化缘为由将书信亲自送到杭州回回堂郁祁处。
      当日兵荒马乱,为了避免信件不慎流入清军手中招致灭顶之灾,念萱在信中并未细谈原委,只寥寥数语,“山穷水尽,但求一见”,落款处写的是“松陵赵氏亲笔”。
      她并无十足的把握,世间无永恒,万物皆过客,在这乱世中,她又怎能指望一个萍水相逢,并且只有一面之缘,又有了家室的男人不顾盗匪横行,疫病肆虐,一路翻山越岭助她于危难?更何况,此事事关她那获罪的夫君。
      在彷徨和忐忑中等待了二十九天后,又是一个胧月夜,星夜寂静,惟有虫鸣和晚钟萦绕在这朦胧夜色的清辉中,她终于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见到郁祁。
      僧人将念萱带到妙法堂时,他正端坐在罗汉榻上与祖宪方丈对弈。
      星月兼程,他眼圈微黯,看上去甚是疲惫。竹青色对襟窄袖长袍,衣襟处用淡银灰色的丝线绣梅花纹,腰间束黛绿色水纹宽腰带,配墨玉坠和菱形香囊。头戴缨帽,帽檐上一道月白锦缎压边,鼻梁高挺,下颚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弧度。他此刻全神贯注于棋盘方寸之间,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已站在他的面前。
      直到祖宪方丈向念萱施禅礼,听见念萱恭敬地回礼,他才抬目看向她,蔼然一笑,和声道:“你来了。”
      他话音温润宛若春风化雨,没有客套的寒暄,“你来了”,这甚为唐突的三个字,他却说得极其自然,恍若家人间说话的语气,似乎等待多日的是他,而他终于等到她来。
      念萱微嗔,他的淡然自若让她觉得尴尬,她微微低下头以掩盖自己有些晕红的脸。
      此时钟鼓楼雨花殿方向传来晚钟声,小僧在屋外叩门,请祖宪方丈前往大殿做晚课。不消一会儿,妙法堂中只剩下他二人,隔着几丈远,彼此形影相望,谁也不说话。
      可终究还是郁祁率先打破沉默,他笑指棋盘,道:“祖宪方丈实在是慈悲,见我形势不妙,便借故离开好不让我难堪。只是他不知道我郁祁有个毛病,凡事不能做一半留一半,他这一走倒是害得我要苦思冥想半日,琢磨着怎样破他的棋局而夜不安寝了。不知小姐可否赏面,陪郁某下完这半盘残局?”
      见念萱轻移莲步,他暗喜,却不曾想渐走渐近的她在离他约莫两丈远的地方顿住脚,随后蓦地跪于他面前,眸色凝重如深秋霜露。
      猝不及防,郁祁下意识地起身伸手去扶她,却不料她躲开他即将触及她双臂的手,说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并不敢觍颜劳烦堂主!”
      似好梦乍醒,郁祁失望透顶,他不喜欢听见她如此称呼他!当日见到她的亲笔信,虽寥寥数字,但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笔笔似利刀劈竹,他几乎奋袂而起,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她写了他酷爱的宋徽宗瘦金体!于是,他当夜从杭州启程,星夜兼程策马扬鞭往天台山赶,一路上幻想着与她重逢的情景。
      美人梨花带雨,惹人垂爱,可言辞毕恭毕敬,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冷淡如初见。
      郁祁闷闷不乐,一时不知该如何排解心中的沮丧,只侧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棋盘上的棋子来。良久才淡淡地说道:“郁某怎受得起吴夫人行此大礼。有话起身直说就好,我星夜兼程赶来这里不是要受你一跪。”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手帕递给她拭泪。念萱接过帕子,拾裙起身,却并未用他的手帕,而是取出袖中的缟色丝巾试去眼角的泪痕,这细节郁祁看在眼里,愈发觉得郁闷。他黑着脸坐下,用镇木支开窗子想要透透气,屋外行云度月,碧涧流萤,刹那间一丝微凉的清风迎面拂来,夹杂着隋梅园中青梅的果香。
      余光瞥见她终于侧身坐到罗汉榻的另一侧,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心,他心中觉得无趣,云淡风轻地道:“你既无兴致,又何必勉强,我郁祁从不强人所难。”
      待心绪渐渐平缓,念萱略朝着他的方向侧了侧身,恳切地说道:“郁堂主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再隐瞒下去。我本是松陵县人,三年前,我夫君吴汉槎因丁酉科考案蒙冤落难,被清廷判了流刑发配边陲服役,至今生死不明。我孤身一人辗转到天台,幸得祖宪方丈慈心收留才得以在这乱世中苟全性命活了下来。侥幸之余只恨自己一介弱女子身若飘萍,无力救夫家于水火。”
      她说到这里,抿紧双唇,看着自己的足尖,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鼓起一万分的勇气,看向他疲倦的双眸,说:“昔年闺中之时,常闻郁堂主仗义。恳求堂主出资,助吴家老幼举家北迁宁古塔,不至骨肉流离,因饥寒交迫客死在半道上。”
      呵!果然是为了吴兆骞。郁祁心中苦笑,这其实并不出乎他的预料,除了这事,又有什么可以让她低下骄傲的头?
      郁祁随手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中,不假思索地往棋盘的空余处填补,落子声呆板而木讷,一如他此刻百无聊赖的心情。他的漫不经心让她心焦,终于,她伸手捂住棋盒不让他再拿棋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若堂主愿意解囊相帮,我愿将家传宋琴月玲珑赠予堂主,绝不言悔!”
      话音未落,刹那间,棋子撒落了一地,郁祁终于忍无可忍,蓦地,他撇开衣袖起身看向她,冷声道:“区区一个吴季子,也值得你如此?你父亲当年为保住此琴,不惜焚毁家宅,江南习琴之人虽闻之哀恸,却无不钦佩赵公高义。如今,你竟要将你爹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拱手送人吗?吴夫人的慷慨大方当真令郁某瞠目结舌!”
      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连讥带讽,“生死不明?你那夫君命大得很,得了伤寒都会无药自愈,可见吉人自有天相,你的担心是不是太多余了!我倒是听说他这一路上都有人盛情款待,连宁古塔的那个蛮夷总管都亲自出城相迎,又以西宾之礼相待,可见日子过得比谁都风光。什么‘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这群无病呻吟的文人最是矫揉造作。既然要保全他读书人的气节,在乡野间做个闲云野鹤岂不来得自在,何必去应考他旗人开设的科举,既然去应考,又何必交白卷故作姿态?如今他倒是里外赚足了名声,却害得父母妻儿跟着遭罪,好不自私!这样的人,哪里配得起你用月玲珑去救他?”
      他俯身凑近她此刻近乎惨白的脸,“我还听说他上月在宁古塔喜得贵子,不知有没有寄家书将此喜讯告知你这个嫡母?哦,我差点忘了,据我所知,吴家早就退了亲,他又算你哪门子夫君?”
      “够了!”
      念萱再也听不下去,她双唇微搐,双手紧紧攥紧裙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抬眼望向房梁用尽一切力气睁大眼睛试图不让泪水流出眼眶,可泪水还是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倏地一阵疾风,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开,在墙上碰撞出巨大的响声。一个穿着鸭黄色圆领袍衫,梳着细羊角辫的小小女孩站在禅房外看着他们。
      门槛颇高,甚至高过她的膝盖。她显然是吓坏了,神情有些呆滞,她实在太小,并听不懂大人间的谈话。   她撑着门槛,吃力地跨过去,并着步子跑到念萱身边,一脸无措地盯着她此刻红肿的双眼,踮起脚尖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嘤嘤道:“娘。”
      念萱再也控制不住,她蹲下身子拥她入怀,一时泣不成声。这场景让郁祁颇为动容,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他既然来了,便会竭力帮她,无论她所求何事,可是他不喜欢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可再一想,若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她,她也不再是她了。
      郁祁俯看着眼前这对相拥而泣的无助母女,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过分激烈的言辞,可他生来没有道歉的习惯。沉吟良久,他终于走近她们身边,不辨悲喜地说:“随我一同回杭州吧,我会视她如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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