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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芳诞 ...

  •   2 芳诞
      顺治十五年惊蛰,一个春雷滚滚的雨夜,浙江天台山一座清幽的佛寺中诞生一名女婴。
      当日的吴地,前明宗室桂王朱由榔在郑成功的扶持下,与大顺、大西等农民军政相互联合,欲在南面撑起半壁江山抵抗朝廷。江南各县余波频仍,硝烟不断。人祸未平,又临天灾,钱塘堤坝才溃决,吴淞江又闹起了水患,一时时疫四起,尸横遍野,流民无数。
      这半年来,念萱曾多次托付下山化缘的僧人打探松陵吴家的消息,却始终未果。松陵县因北临苏州,南临秀水,是苏浙两地的交界,故而也成了清军设卡的要塞,想要回松陵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她母女避难的国清寺本就地处偏僻,加之经年战乱,年久失修,香客更是寥寥无几,寺中不少僧人亦纷纷下山逃难去了。
      国清寺西苑有一株寒梅,是隋代高僧天台宗五祖章安灌顶大师手植,人称“隋梅”。千年来几经枯萎,却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每每枯木逢春之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每至胧月夜,待女儿入睡后,念萱时常会取出月玲珑悄然走到西苑隋梅园“寒拾亭”中习琴。
      七弦琴不比秦筝,音量甚小,音色明净,琴音深沉蕴藉,含蓄空灵,若在三丈之外须极其静心方能听到,故而自古便有“筝悦耳,琴悦心”之说。
      隋梅园离僧人休憩的禅房甚远,正因如此,此前她的琴声并不曾被人注意,可偏偏那一夜却不同。
      约莫一炷香后,正在隋梅园一墙之隔的“修竹轩”中夜读的某人思忖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喜出望外,这幽僻山谷中竟有人会弹《太古正音》中失传已久的琴曲《客窗夜话》。这是他最为钟爱的琴曲,昔年他为了弹出一阕完整的《客窗夜话》,跋山涉水走访各派名家收集残谱,并潜心研习古谱多年才将此曲的吟、猱、绰、注等技法琢磨透彻,并亲自打出新谱,每出远门必定将曲谱随身携带。
      这弹琴之人虽只会弹此曲的前半阙,可泛音轻灵清越,散音沉着饱满,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此刻听来恍若知音久别重逢,灯下对坐,静思夜话,能有如此功力已然十分难能可贵了。
      他撂下书,穿过修竹轩,隋梅枝头点点红蕊,一缕幽香沁人肺腑,不远处寒拾亭中弹琴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束,青丝如云,墨发绾髻,当真美如画卷。
      忽然注意到她梳了凌云髻,他有些失望,她果然是嫁过人的,他这样想着,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夜云缥缈月玲珑,一曲清箫到客中。佳人妙音,当真不辜负这传世良琴。”
      他嗓音清越,有划破夜空寂静的穿透力。
      听见“月玲珑”三字,念萱如惊弓之鸟。琴声戛然而止,尾音甚是突兀,过度的惊愕让她花容失色,她倏地起身,只觉脚踝发软不由得踉跄几步,幸好背后有亭柱支撑,才没有瘫坐在地上。
      这个骤然唐突他的男子,长着一张她平生见过的最俊美的脸。面若冠玉,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棱角分明的五官透出逼人的冷俊,让她甚至差点注意不到他是剃了度的。深山幽谷,夜深霜重,滴水成冰,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质海清。
      念萱噤若寒蝉,她勉强站直,故作镇定道:“寻常之物而已,哪里当得起‘传世’二字。打扰到居士禅修,是我不该。”
      声如莺啭,一如她清婉的琴音。
      他舒眉一笑,伸手轻拂了拂琴弦,这丝弦显然用得太久,颜色有些发黯,触感也有些毛糙了,若是换上一副新弦,再配上她的琴技,必然是上上雅音。他这样想着,不由一笑,看着被他吓得不轻的她,淡幽幽地说道:“我不是什么居士,不过是疲于见人,来此避世几日罢了。小姐不肯承认,可这琴面上的‘回回堂冰弦’却认得我呢。”
      念萱惶惶不安,能一眼识得月玲珑琴弦的出处,必是内行。思忖良久,终于吐出两字:“你是?”
      男子清雅一笑,退后一步,躬身拱手作揖,朗声道:“在下临安‘回回堂’郁祁。”
      先前的警觉和戒备瞬间释然,念萱暗自舒了一口气,微微颔首示意。
      在江南,莫说是习琴之人,就连普通文人雅士也没有不知道杭州回回堂的。自前明万历年间起,回回堂独门秘造的桑蚕丝弦便一直是内廷贡品,人称“冰弦”。
      郁祁,这个三十出头,回回堂新晋的堂主,更是当地闺中女儿夜话时常常说起的名字。据传当日旗人入主中原,强行在江南各县推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雉法令”,郁祁不愿沦为披发左衽的番夷臣民,干脆将头发全部剔去。这样桀骜不驯,怎会是朝廷派来逼迫她交出月玲珑的人呢?
      念萱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从他的眉眼中的确可以看出世间所有绝美男子的特质,甚至比传言中更甚,除了美貌,更多的是疏狂,恃才,倨傲,当然还有多情,此刻都深深映在他那双如深秋潭水的眼眸里。
      他毫不顾忌地与她对视,这让念萱有一丝反感,她避开他直视,冷淡地说道:“尚在正月里,郁公子不在家中与众夫人赏雪品琴共享天伦,跑来这荒郊野岭作甚?”
      郁祁似乎闻得一股醋意,这让他异常愉悦。浅笑不改,他淡然自若道:“辟谷。”
      “辟谷?”念萱不屑地微微摇头,复看向他,“青灯长卷,吸风饮露,不食五谷?此举与郁堂主的盛名似乎不大相称呢。”
      听到念萱唤他“堂主”,郁祁心下不悦,他拨弄了下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吴夫人对郁某似乎有些俗世的偏见呢!”
      余音尚在,念萱顿觉头脑嗡得一阵,是惊愕,是无措,可短暂的眩晕后,本能的羞耻心接踵而至。她甚至来不及思索郁祁为何会知道她的身份,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男子并不会威胁到她母女的安危,可“吴夫人”三个字此刻听来却甚是刺耳。
      他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
      念萱越想越羞愤,她速将月玲珑收入琴囊后抱起,并尽量避免再与他对视。
      “与我这样身份的人多言,实在对你无益,请堂主忘了今日与我相见之事。”
      此时月至中天,夜云飘渺似有遮月之象。
      郁祁孑然立于寒拾亭中,看着那纤纤弱质的落寞女子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中徐徐离去,怅然若失,一丝遗憾涌上心头,他暗想:吴兆骞哪里配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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