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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家破 ...

  •   夜云缥缈月玲珑,
      一曲清箫到客中。
      清商一曲因谁误,
      莫问伊人只问琴。

      第一章谁翻乐府凄凉曲
      1 家破
      顺治十四年丁酉初夏,一场来势汹汹的科考舞弊案席卷江南五闱。清廷因获地方官员举报,众多金榜题名的江南学子一夜之间皆成嫌犯,不仅被削去举人头衔,还被朝廷下了禁足令,将于这年冬天被强行压赴京城参加复试。
      旗人入主中原多年,可各地匡复明室之声却此消彼长,其中尤以钟灵毓秀、名士云集的江南各县为胜。此番科场舞弊案,实则是朝廷伺机打压江南士绅们反清气焰的又一名目。
      是年立冬日,京城瀛台四围侍卫林立、刀枪密布,气氛颇为严肃紧张。临时搭建的露天闱场里,参加复试的学子们个个脚烤锁链,在钻风的闱场里艰难地研磨运笔,无不冻得瑟瑟发抖,墨盒中才晕开的墨汁不消一会儿就凝结成块。复试在看似太平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其间并无学子闹事。正当众监考官松下一口气预备起身收卷时,不料却从闱场东边传来一阵骚动。
      “来人!将他拿下!”
      听见这一响动,几乎所有的考生都镇住了笔,偷偷向闱外张望,却很快被巡视的侍卫厉声呵退。
      被绑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剑眉星目,着一身深青色棉褂,因在酷寒下枯坐多时,此刻嘴唇已冻得发紫。
      主考官陈之遴闻声赶到,即刻询问详情。
      奉旨监考此次会试的安亲王岳乐虽是旗人王爷,却精通汉文,故而颇受推崇汉教的顺治帝赏识。只见岳乐将一团纸掷于陈之遴面前,震怒道:“死性不改!”
      陈之遴俯身拾起试卷,眉间猝然皱成一团,这竟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卷。
      陈之遴霎时青白了容色,微颤着手从袖中取出汗巾试了试额上逼出的汗珠,向岳乐解释道:“定是瀛台过于严寒,以致手不能持笔,下官可以拿性命担保,吴兆骞绝不敢执意与朝廷作对。”语罢忙递眼色给那铮铮傲骨的青年,“汉槎,还不速速向王爷请罪,说你是无心之过!”
      吴兆骞冷笑,不屑道:“读书人为气节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大人不必为我说情!”
      岳乐怒,瞥向陈之遴,斥道:“果然是你教出的好学生,依我看你们是串通一气。待本王奏明圣上,看你还有何话说!”言罢怒撇衣袖,吼道:“来人,将吴兆骞移交刑部待审!”
      待岳乐走后,陈之遴摇头叹息,看向那傲骨的青年,扼腕道:“汉槎啊汉槎,你好生糊涂!”

      吴兆骞被捕的消息传到松陵,吴家上下顿时哭声震天。
      吴家新过门的儿媳是松陵县颇有名望的琴家赵孝卿的独生女。赵氏先祖在南宋时曾是临安宫中的内廷琴师,深受宋高宗赵构器重,故被赐予国姓。到了赵孝卿一代,声名虽已远不及先人,可赵家世代相传的高宗御赐七弦琴“月玲珑”却远近闻名。
      琴身约莫三尺长,苍青漆面,具细密流水断纹。嵌在琴身上的玉徽、玉轸皆为极品玻璃种翡翠籽料所制,月光下滴露玲珑透彩光,远看恍若碧波秋潭,故美其名曰“月玲珑”。
      江山数次更迭,赵家几经兴衰,此琴却始终不曾异姓。
      顺治帝定都京师后,赵孝卿便归隐松陵故里潜心修学。数年前,赵孝卿发妻王氏之父王辅仁因受陈名夏一案牵连而举家获罪,王辅仁被处死,王氏闻讯自缢。赵孝卿悲恸不已,便给惟一的女儿更名为“念萱”,取意为追思亡母。
      吴兆骞出事次日,吴父将赵孝卿请至家中,谈及儿子的祸事,不禁老泪纵横,“汉槎入狱,吉凶难料,万不该连累亲家,耽误令嫒终身!嫁妆悉数退还,还请赵公为萱儿另择夫婿。”
      话音未落,门轴咯吱转开。赵孝卿循声看去,只见念萱立于门槛之外,柔顺的秀发垂至腰间,月白的罗裙绣着团团茉莉,泪眼涟涟。
      赵孝卿一阵心酸,他强忍着悲伤,厉声道:“怎么不碰门便进了来,没规矩!”
      念萱跨门而入,因自幼缠着一双秀足,此刻虽神情急切,步子却踱得不快。只见他走至赵孝卿面前,蓦然跪下,颤声道:“既已拜堂,岂有退婚之理?孩儿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这年念萱十九岁,可双眸中透出的那一丝决绝却让赵孝卿觉得似曾相识。赵孝卿一时悲从中来,他起身搀起女儿,转看吴父道:“先不谈此事,汉槎的性命要紧,还是先上下打点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正当吴赵两家为了吴兆骞一事疾力奔走时,却从刑部传来了消息。岂料,向来主张推行仁政的顺治帝在看了刑部呈上的案宗后龙颜震怒,决定杀一儆百,一定要重判吴兆骞。与此同时,他还下旨严查江南各地的结社订盟,彻底震慑一下残明余党的势力。
      这年腊月,吴兆骞因“丁酉科考案”被判流放宁古塔戍边,终身不得入关。就在这时,回娘家暂住的念萱却发现自己怀上了数月的身孕。
      年关渐近,念萱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终究被赵孝卿所察觉。心酸交织着自责,这个年近天命的父亲本就患有严重的哮喘,如今沉疴再犯,比往年来得都要凶险。念萱日日侍奉汤药在床榻前,不敢有一丝懈怠。
      祸不单行。正月,安亲王岳乐奉旨亲下江南督办“丁酉科考案”与“结社订盟”之事。岳乐此人,生性风流,偏好附庸风雅,他早就听闻赵家的镇宅之宝宋高宗御赐七弦琴月玲珑,心中垂涎多年。此前,他也曾多次派松陵的地方官员携重金前往赵宅,欲购得此琴。可赵孝卿每每都对来访者冷言相待,为此岳乐早已怀恨在心,可又不便明抢,怕落个欺压百姓的恶名。他此次奉圣谕下江南,想借着朝廷镇压“结社订盟”一事攥住赵孝卿的把柄,到时稍加威胁恐吓,不怕赵孝卿不交出月玲珑。
      岳乐一行刚到苏州府境内,赵孝卿便从故交好友那里听到了风声。为了避难,赵宅终日闭门谢客,然而不速之客还是屡屡不请自来。
      赵孝卿的侍妾江氏是个怯懦之人,连日的风吹草动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吴家落难前主盟的“慎交社”和“同声社”,赵孝卿也是倾囊力鼎的盟友之一。她担心赵孝卿难逃此劫,她还年轻,膝下又无子女,并不想就此赔上性命。
      某晚,江氏侧坐在赵孝卿床沿上,抹着泪劝慰道:“老爷,还是趁早把那物什交出去吧,再贵重不过是身外之物,哪里抵得上一家人的性命要紧!”
      赵孝卿一阵剧烈地咳嗽,颤抖着手推开江氏递给他的汤药,“你若是怕了,我现在就修休书送你回娘家避难去!”
      江氏微嗔,她未曾料到赵孝卿会如此说。此话像是正中她下怀,可面对病中的夫君,她心中忐忑,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垂首静坐,不发一言。
      赵孝卿沉吟许久,长叹了一声,道:“盘缠早已备下了,趁清兵还没进城,明早便走吧,带上萱儿回你仙居县娘家去。仙居是块福地啊,‘一不打天,二不打仙’,神灵之事,想来清兵也是有所忌惮的。你只应我一件事,月玲珑是我赵家世世代代的生家性命,当年蒙古人再凶悍,杀进中原时也不曾夺了去,如今万不可落在旗人手里。萱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刚过门没几日便遭此劫难!她自小身子弱,眼下怀着身孕,你千万照顾好她,别让娘家人为难她……”
      赵孝卿愈说愈急,连着咳了好几声,强支起病体,哽咽道:“就算我这把老骨头求你最后一回了!”语罢欲俯身给江氏叩头,江氏一时手足无措,忙扶起赵孝卿,连声答应。
      就在江氏带着念萱搭船离开松陵的当天夜里,赵宅失火。二人尚未行至仙居县,关于松陵赵氏家毁人亡的流言便风传开来。念萱闻言,断不肯再前行,朝着松陵方向跪拜叩头,痛哭半日后,执意要回去给父亲装殓。
      江氏哪里肯依,性命攸关的事,别说半道折回松陵,就连赵孝卿当夜嘱咐她的事也全然抛在了脑后。她原本就担心念萱肚子里怀着流犯的骨血,一旦被朝廷查实怕是会连累到自己。她筹谋多日,某日夜半,趁念萱熟睡,江氏将赵孝卿给她的全部盘缠和值钱首饰藏于冬衣中。她本想把琴也一同拿走,好送去官府发一笔横财,可再一细想如此一来岂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反复掂量,还是保命要紧,便撇下念萱一人和月玲珑在那夜留宿的破旧庵堂中,雇了辆马车仓皇而逃。
      江氏失踪后,身无分文的念萱拖着六月余的身孕独自往北走,因不敢走官道,只得沿崎岖小径艰难地前行。走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走到与仙居县毗邻的天台县,却发现天台城门已被清兵重重把守。
      当时天色已晚,暴雨如注,徒步多日的她早已力竭。进退两难之下,只得蹒跚行至附近的天台山上,循着若隐若现的灯火,凭借最后一点气力行至半山腰的一座寺庙前,叩了叩寺院虚掩着的门,未等有人来应门便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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