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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玲珑阁 ...

  •   夜里,郁祁遣散众人,惟留念萱于画舫之上。他命樵夫将船划至白堤西端的望湖楼下,这里地处孤山南麓,三面临水,湖波如镜,历来是西湖赏月佳地。
      南屏山的梵钟振响于冰冷的湖面,明月映照着积雪,郁祁手提琉璃灯盏和念萱并肩走在湖畔,须眉形影,身后留下两串一深一浅的鞋印。
      “说起这断桥东侧的望湖楼,世人皆爱吟诵东坡那句‘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可我却偏偏喜欢此诗的末尾两行,‘未成大隐成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郁祁生来放浪不羁,既做不得循规蹈矩的朝臣,又舍不得抛下家中娇妻美妾学陶渊明采菊东篱,可对这‘中隐隐于市’却是深谙其妙。”
      郁祁说得从容,明着是在品诗论词,却话中有话,像是在故意说给她听。
      没有等到念萱作出只言片语的评价,郁祁侧身看她。她好似多日无眠,纤细微卷的双睫低垂,在卧蚕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双颊虽轻扫胭脂,可黯淡的唇色却依旧暴露了她的憔悴。
      郁祁一时颇为不忍,抬手将她脸颊边散落的一缕青丝绕于她耳后,温言道:“你瘦多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不肯让我为你操办我依了你。可我有一件礼物要送你,你总依了我收下吧。”
      念萱举首,双瞳对上他温良如玉的眸光,淡淡说道:“今早你已遣人送来不少礼物,我很喜欢。”
      郁祁摆了摆手,朗声道:“你这话说得违心!那都是些俗物,不过是做给回回堂里那些势利眼的俗人看的,并入不得眼,你又哪里会喜欢我此刻要送给你的,才是真正衬得起你的东西。”
      他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方临水建筑,若有所忆,徐徐说道:“我自那夜在国清寺隋梅园遇见你,回到杭州后便亲自绘图设计,六易其稿才最终定图,后来又去苏州请来香山工匠在这平湖秋月旁修葺了这间‘玲珑阁’。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亲自带你来这里。两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刻,老天待我郁祁不薄。”
      念萱愕然,她循着郁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座秀美倩巧的水榭凌空架于湖波之上。整座玲珑阁一主二从,主亭平座挑出于湖面,两侧副亭略向后退,朝左右展开,似廊又非廊。此时水榭上空月轮皎洁,清辉洒落在冻结的湖面上如玉环璀璨,玲珑献碧,如落镜中。
      捕捉到她眸心骤起一丝光亮,虽是极短的一瞬,却足以让郁祁欣喜。他颇有兴致地说道:“我还让园丁在阁子四围环植芙蕖,到了六月天,粉黛出水,风流丽质似仙子眉目流盼,你坐在阁中弹琴,那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恰比天上人间……怎么,你不喜欢么?”
      念萱回看他,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欠身答谢:“郁郎费心了。”
      郁祁微嗔,似是幻听。他双唇微微张开又合起,目光瞥向别处,不自觉地浅笑着摇了摇头。
      在郁家只有乔氏会私下这样称呼他,可此刻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却有使冰雪消融的力量。她终于肯这样叫他,郁祁顿觉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淌过,这让他如临梦境,即便她说这话时秀美微蹙,语调也没有他企盼的热情。
      念萱远望孤山方向,悠悠说道:“今日是我生辰,也是我爹四周年的祭日。爹爹之死我难辞其咎,此生不再欢颜过生辰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这一年多来,你亲自去松陵将我父亲遗骨重新装殓,安葬于西湖之畔孤山之上,好让我能时常祭奠以尽人女孝道,又倾囊资助吴家老小举家北迁宁古塔,好让我在略尽人妻之责的同时,也不至于因为改适与你而遭到世人唾弃。这桩桩件件我看在眼里,岂能不感动?我身无长物,嫁给你,是我惟一能报答你的事。可我毕竟是再嫁之身,又生育过女儿,不见容于郁家上下是意料中事,你为我大兴土木,是嫌我身上背负的骂名还不够多么……”
      琉璃灯盏里的火光曳动几下,先是变暗,又忽的灭了,是灯丝燃尽。
      郁祁双眉紧蹙,道:“再嫁之身又如何,是低人一等还是十恶不赦?李清照,宋真宗的刘后,还有岳飞的生母,她们个个都是再嫁,况且都还生在程朱理学最为鼎盛,对女子改适最为严苛的两宋年代,可世人又何曾诟病她们?况且你嫁的人是我,我郁祁并不曾嫌弃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去介怀那些不相干的人说的话?”
      见念萱静默不语,郁祁叹了口气,“我今日见璋儿出去寻了你好半天,可是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话么……你不肯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这孩子人大心大,愈发学得自作主张,也怪我,本不该这么早就把制作冰弦的秘技传给他。”
      “璋儿,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念萱说。
      郁祁漫不经心地拂去掉落在琉璃灯罩上的雪花,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伤感地说道:“这孩子向来和我不亲,因他母亲的事多少心里对我有所怨怼。相比回回堂的荣耀,我这父亲的安危算不得什么。”
      念萱欲言又止,前一刻他还在画舫中莺莺燕燕春风得意,这一刻却在冰天雪地里语出悲凉。若不是亲耳听见郁祁这样说,她绝不会相信这对表面看上去父慈子孝的完美父子会貌合神离,有着如此深的芥蒂。她一时很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取出香袋中随身携带的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俯身拨开琉璃灯盏上的小门,将灯丝重新点燃。烛光映照着她安娴贞静的面庞,让郁祁觉得温暖。
      “且罢,提这些烦心事作甚?走,我带你去阁中瞧瞧。”郁祁道。
      她颔首答应,郁祁舒眉展开笑颜,把右手伸给她,温和地说:“地上滑,我搀你过去。”
      念萱有一瞬的犹豫,可终究还是把手给他,这是自成亲那日行‘执手礼’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肌肤触碰。被他紧握住左手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他的手和她一样冰冷。
      明月清辉撒在他们肩上,沿曲廊从湖畔走到水榭不外乎十数丈的距离,他们却走了许久。
      郁祁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铜钥匙,启开门锁的那一刹那,冬至夜的月光反照在行草‘玲珑阁’三字匾额上,如流水般来回在上面照耀。四墙辟窗,清柔的月光流入琴棋书画四雅镂花窗格,撒落在青砖上宛若清漪碧浪。
      恍在梦中,念萱顿觉鼻子一酸,这阁中陈设和她旧日松陵家中闺房如出一辙。她骤然看向郁祁,他完美的五官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她颤声问道:“你怎知我旧日家中光景?”

      6 冠礼
      这年十月,顺治帝福临最为钟爱的皇贵妃董鄂氏崩逝于承乾宫。时年二十三岁的福临不仅赐死宫女三十名陪葬,还下召在全国遍寻奇珍异宝作殉葬品,诏谕一向视为亲信的从兄安亲王岳乐督办丧事。他甚至不顾生母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和众大臣联名反对,执意追册她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并下令全国服丧,官员一月,百姓三日。
      腊月初六,朝廷钦命为大行皇后董鄂氏筹集殉葬品的内务府广储司旗人官员一行十人先行抵达杭州,以内务府郎中纳兰明珠领衔,驻辟在浙江巡抚范承谟的巡抚府邸中。
      腊月初七清晨,为了确保内务府拟定的殉葬品清单上的物品妥善无虞,浙江巡抚范承谟在杭州知府陆襄的陪同下按照名册逐个巡查,头一站便是回回堂。
      郁祁称病不出,只好由长子郁璋代为接待。
      回回堂占地六十亩,辟有三进三堂。位于西湖东南隅,毗邻西湖十景之五柳浪闻莺的第一堂高悬文徵明手书“回回堂”金字匾额,为选琴、售琴、雅集之所。中堂占地最广,为斫琴工坊,初具模型的半成品琴在此经由西湖画院的翰墨丹青大家在琴面上题字,作画,刻诗;后上弦调音,配以流苏等挂件。后堂最为隐秘,是制作“冰弦”和“上漆”的场所,设有三道暗门,钥匙在郁祁手中掌管,就连郁璋要出入都要经过郁祁首肯,并在郁祁陪同下方可。
      那日,郁璋亲自作陪解说,领范承谟和陆襄二人参观了回回堂的前两进两堂,毕恭毕敬,言辞谨慎。
      郁璋指着中堂里一张装裱在墙面上的斫琴流程图,解说道:“大人请看,这斫琴总共要经过十道工序,选料,赋形,开料,调音,合琴,上漆,打磨,开漆,配件,上弦。每道工序都有十分的讲究,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譬如这‘开料’便有天地阴阳,顺逆的关系,‘合琴’又有……”
      “别掉书袋,拣要紧的讲。”陆襄给郁璋递了个眼色,善意提醒道。
      “唉?”,范承谟摆了摆手,说道:“你别打断他,我听着甚好。听闻大行皇后生前居住的承乾宫中就藏有一张回回堂出品的琴,还是当年老堂主在世时亲斫。江南斫琴工坊众多,此次内务府为大行皇后甄选殉葬品,回回堂能脱颖而出最终入选,那是莫大的荣耀啊!”
      范承谟是大清开国功臣大学士范文程的次子,顺治九年进士,因文才出众又行事干练,颇得深受汉化的顺治帝赏识,于今年年初被擢升为浙江巡抚,派驻杭州。
      范承谟出任巡抚不过大半年,可回回堂三个字他却并不陌生,由其是堂主郁祁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他此前曾多次设宴邀请浙地商贾去巡抚衙门用膳以示笼络,可郁祁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范承谟对此早就心生不满,虽心里有气,可毕竟回回堂家资丰厚,每年向地方缴纳大额税银,加之郁祁的续弦夫人又是杭州知府陆襄的内侄女。陆襄在杭州任上多年,人脉颇广,为人圆滑且懂得里外通融,范承谟一个京官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杭州府稳坐巡抚的位子,倒也一时半会儿少不了他的协助,碍于这层关系,范承谟并不好明着办郁祁。
      范承谟反绑着手,边走边看,对郁璋道:“据传回回堂的七弦琴在出售时称斤按量,与金等价,我一直对制造过程甚为好奇,你接着说下去。”
      郁璋弓身称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每张琴由家父亲自挑选良木,画好图纸后送到苏州,由香山木匠开料铸形,再送回杭州,上漆后,请名家大师在琴上作图,题诗,落款,每年春夏秋冬四季各出三把。回回堂的琴之所以声名远播,原因有二。其一,回回堂传有二十四张漆料配方,由历任堂主亲自保管,不同的木质配以不同的漆料,琴的音色亦有不同;其二,凡是回回堂出品的琴,其上所安的琴弦皆为上等桑蚕丝弦,人称‘冰弦’,自前明万历年间起便专供皇室,为独门秘传。”
      郁璋将他们带进中堂书斋,打开桌面上的漆木琴盒,俯身对范承谟抱拳,说道:“这是上个月新斫的一款落霞琴,名曰‘玉壶冰清’,家父听闻巡抚大人的千金素爱弹琴,特意为范小姐亲斫了这张落霞琴,并请西湖画院掌事方亨咸先生在琴底作画题词。薄表敬意,望巡抚大人替范小姐收下。”
      郁璋话音未落,陆襄忙对范承谟补充道:“大人新来杭州数月,可能有所不知,这回回堂每月只出一张琴,往往是今年预备要制作的琴,三年前就被预售一空。这几年战事不断,天灾人祸频仍,杭州不少商贾都歇业停产,可这回回堂的七弦琴却供不应求。在江浙,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达官显贵,谁家要是藏有一张回回堂出品的琴,那可是件值得称耀的事!说来惭愧,论辈分,回回堂的郁堂主还是下官的侄女婿,可是下官不通音律,郁堂主又向来对买主甚为挑剔,故而下官至今也未能有幸私藏回回堂的良琴。”
      范承谟上下打量了郁璋一番,问:“你叫郁璋?”
      “是。”郁璋答。
      范承谟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听陆知府方才对我说,你父亲两年前就将‘冰弦’制法传授给你,这几年实际上是由你在掌管堂中日常事务,上下都称呼你为‘少堂主’。今日一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长得一表人才不说,说话也沉稳谦逊。你今年多大了?”
      郁璋略觉嗔怪,看了眼知府陆襄,陆襄见状答道:“过了年就十四了。”
      范承谟思忖片刻,“十四……也不算小。你父亲似乎常年身体不太好,我数次宴请他去巡抚衙门都托病不来。这回回堂可是咱杭州的一块金字招牌啊,堂主多病怎么行?只是,你尚未行冠礼,此时接任怕是难服众人。”他说着看向陆襄,“陆知府,你有什么办法吗?”
      陆襄旋即了然,连连称是,说道:“大人放心,此事不难,下官明日就让户籍官去办妥,让郁璋增龄一岁。”
      郁璋甚是惊愕,忙弯身抱拳,推脱道:“巡抚大人,郁璋愚钝,恐怕难当此大任,况且,家父正直盛年,若是……”
      范承谟皱了皱眉头,打断他说道:“你父亲不是早将‘冰弦’技法传给你,有何不能胜任?”
      郁璋半弓着身子,解释道:“家父虽已将制造冰弦的技艺传给郁璋,可斫琴需要十道工序,其中上漆一道最为关键,上漆的配方一直由家父亲自保管,根据不同的木质配比不同的漆料,全靠制琴人的感悟。郁璋火候尚浅,还不曾领会其中妙意。”
      范承谟有些不悦,他瞟了眼陆襄,复看向有些惶惶不安的郁璋,说道:“早日让你父亲将漆料配方传给你。你行冠礼那日,我可做你正宾亲自为你加冠。成了年,便可参加来年朝廷的恩科了,来日登了第,那便是前程似锦啊!明日我要陪同内务府郎中纳兰明珠大人去灵隐寺上香,郎中大人可是圣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你若是得到他的赏识,日后无论是想进内三院,还是六部,都非不可及之事。我看不如这样,明日你将月玲珑亲自送到巡抚衙门,再随行去灵隐寺进香,我向郎中大人引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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