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安》城九

8、查案

　　谢随再来的时候，盛长安在看已经整理出来的《康泰十三年乡试策论集》。
　　作为京畿之地的解元，谢随的考卷放在卷首。

　　他摩挲着墨香未散的纸张感慨，心绪难平。
　　三年之前，他的那篇策论也是这样，刊印出来天下士子共赏的。
　　算一算时日，他是真的快三年未提笔了，再有什么东西，写出来也是愧对纸墨罢。

　　谢随坐在椅子上，盛长安便把书卷放在一边，将侍奉的小宫女都遣了出去，道：“谢兄此次恩典，长安没齿难忘。”

　　“算不上什么恩典。”谢随脸上有些微笑意，显得腼腆，“不过是在下能做的罢了。”
　　盛长安摇摇头：“人当记恩。”

　　“正君若实在挂怀，就当与那一夜的事扯平了吧，到底是在下唐突了您。”谢随拱手致意。
　　盛长安有些怔，他只觉得，眼前的谢随过分规矩了些，不像是有那样好的身手，那样娴熟的口技。
　　更不像会说出那种唐突话。

　　在秋日楼的初见时，他分明是很自来熟的，现在这样，是过于礼貌生疏了，就显得无趣。

　　盛长安一瞬把所有回忆串起，将几分疑惑压入心底深处，索性大大方方允了，笑道：“那便就这样吧，扯平了。”
　　他看着谢随仿佛松了一口气，倒又觉得有趣起来，大喘气道：“不过，长安还有一事请教。”

　　他指着谢随的策论，反复询问农桑之事，谢随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侃侃而谈，说到激动之处，慷慨昂扬，那点内敛生疏一点不剩。
　　盛长安便笑眯眯地看着他，歪歪头。

　　“在下以为、呃……”谢随终于意识到，勒马倒快，默默闭嘴低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讷讷道：“您是魏王正君，在下当避嫌。”

　　“喔。”盛长安应得淡淡，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谢随也见过他半夜在王府瞎逛，也见过他和魏王冷面相对，也从太医口中得知他的伤病，看着他这个样子，有些心疼。
　　他试探着问：“魏王，对正君不好么？”

　　“这是长安家事。”盛长安扭头看床帐里面。
　　其实他也抓不准怎么对谢随，他欣赏他的才华，感谢他的肯定与雪中送炭，但是他已决定要走一条与谢随南辕北辙的路。

　　他想有个知己好友，却也担心到时候两方都是纠结，就很没办法。
　　可秋日楼那一见的谢随，确实让人心向往之。

　　末了，盛长安叹息一声，想说罢了。
　　可他刚开口，就听到谢随道：“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啊！以文会友，以学交友！”

　　盛长安扭过头，看到了他眸光中的赤诚与兴奋，心“扑通”一下，跳得分明。
　　是这样么？

　　“陛下允了我出入梧秋殿，正君养病也无聊，正好在下有几本书得了趣，可与正君同观！”谢随抚掌一叹，“正是如此。”
　　盛长安怔怔地。
　　谢随道：“是在下不该疏远，你不要难过，在下钦佩正君的才华。”

　　他真诚极了，盛长安是一瞬就回想起，秋日楼那日，他就是这般将他带到了众人的谈论之中。
　　想来，谢随是听到了那些人对他的看法，想要安慰他罢。

　　就让人有点动容，也有点窝心。

　　“好啊！”盛长安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梧秋殿到底是在禁卫的包围之中，谢随不是每日都能来的，等那两本约定中的书时，盛长安也借着闲谈，从宫女太监的口中旁敲侧击出了些消息。

　　那名刺客确实是太监无疑，名叫张小贵，十七岁，五年前入宫净身，凭着踏实肯干升到御前，农户出身，家世看起来蛮清白。
　　当地官员去他的家中清查时，发现那家确实有个男孩，可五年前那一家三口都死绝了，草席埋在乱葬岗。

　　也就是说，那刺客的身份是假的，来历并不可考，五年过去，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让人混进来。
　　因为处处都是纰漏。

　　而凶器和药物的来历就更查不出了，偌大两场宴，上千人进宫，禁卫里一群关系户，漏洞多得堪比丝瓜瓤上的眼。

　　于是皇帝再次来探病的时候，盛长安卖了会儿乖，就势再次提出协助查案。
　　“行吧，那你来试试。”
　　正因为禁卫关系户头疼的皇帝，破罐子破摔地再次启用关系户，盛长安一个魏王正君，拿着一纸临时上谕，走马上任。

　　梧秋殿又确实方便，在内苑外庭之间，太监和宫女来得，禁卫也来得，不过半天，五年前卷宗就摆在了盛长安床边，堆满了桌案。

　　他反复核对了各层的卷宗，又对照太监圈里的说法，圈出一个人名。
　　正巧高衔在一边逗弄着小宫女，混着时辰，看着盛长安卧床苦干的样子，嗤笑一声：“正君人不住在王府，心也野了哈？”

　　盛长安抬头瞟他一眼，冷冰冰地说：“王爷既闲得很，不若来帮忙？”
　　“若不是孤被皇兄召进来，哪有什么闲功夫？”高衔嫌弃地说着，还是扔下小宫女，搬着椅子凑了过来，捡起盛长安撇下的书卷。

　　“李发？”他皱起了眉。
　　“王爷可认得？”盛长安凑近高衔，言语神态满是试探。
　　“孤哪认得一个太监？”高衔嗤笑一声，将卷宗扔下。

　　“王爷身上的香风好浓啊，”盛长安皱了下鼻子，躲远了，“今天是从麻雀巷那个姑娘的床上爬起来的？”
　　麻雀巷子宛儿湖，乌台街道勾栏院，是凤京几处有名的玩乐地，若魏王不在王府，大概就在那几处。
　　其中麻雀巷有美人，青楼满街，妓子小倌俱全，是魏王最爱去的所在。

　　“红芍啊，真的那个麻雀巷第一美人呢。”高衔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是很浓，她喜欢这个味。”
　　“王爷这次可真长情。”盛长安印象里，那个红芍已经在高衔身边有几个月了。

　　他捡起卷宗，道：“这个李发，和刺客张小贵走得颇近，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突破口。”
　　然后他又圈了几个名字，道：“这些也可以查一查。”

　　“你还真查案啊？”高衔一脸讽刺。
　　“是啊。”盛长安翻过一页，“那一刀险些把我扎得凉透，我总得查清楚，才不枉吃这么大苦头。”
　　“切。”高衔不屑，接着逗小宫女去了。

　　“来，香一个。”他蹭着小宫女柔嫩的脸庞，又举起了自己的茶杯，“不然，你将着半杯茶喝了。”

　　“魏王爷娶了我这个男妻，不能纳妾。”盛长安悠悠说道，“你要是教他得了手，永巷尽头去处不少，选一个罢。”

　　那小宫女不傻，立刻警惕后退，行一个福礼道：“王爷，春兰是宫里人，适才春兰逾距了，王爷见谅。”
　　“出去扫院子。”盛长安便下令，小宫女即刻听话地告退。

　　玩物没了，高衔脸色相当难看，低声警告：“盛长安，你嚣张得很啊，不是皮痒了？”
　　盛长安抬眸，直直看他那黑如锅底的脸，并无任何畏惧。

　　时辰未满，高衔站起又坐下，气哼哼地说：“且等你伤养好回王府的。”
　　“痛快一阵是一阵。”盛长安扬起了下巴，“丢了两个庄子，你痛快了么？”

　　那是皇帝罚的，理由充分，太后也拦不得，直接收回高衔手下最挣钱的两处农庄，一年是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平白飞了。
　　反正盛长安是痛快极了，这会儿看着高衔黑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更痛快了，放声大笑着。

　　完了，笑得他心口疼。
　　盛长安忍住，但肩膀还是在轻微耸动着。
　　至少在皇帝还惦记着他救驾之恩的时候，就算回到王府，高衔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了。

　　有些事避免不得，但拳脚马鞭之类，衔还是生生忍着脾气罢，不然魏王名下庄子多，他还可以再丢一丢。
　　从前挨过的，盛长安都记下了账，他想迟早要让高衔一点点还清楚。

　　时辰一到，高衔气急败坏地走了。
　　盛长安看着他背影笑一下，重新捡起卷宗，看着“李发”这个名字。

　　张小贵是御前侍奉的人，宴前不大可能接触外客，那么凶器和药品从宫外人转到他手中，定然要经几道手。

　　李发和张小贵是同一批入宫的，前两年都一处侍奉做活，后来张小贵辗转到了御前，李发则在内侍省当差。
　　这次宫宴规模庞大，李发之流，自然是可以频繁接触宫外人员的。

　　得知禁卫已经在挨个调查和张小贵亲近的宫女太监时，李发也在调查之列时，盛长安将此事按下，借机翻看卷宗里旁的内容。

　　一个人名，一个可能绝后的家庭，还有，一段可能有过的银钱交易。
　　在这种时候，去个势就能入宫，还能得些银两，对于某些养不起所有孩子的家庭来说，其实也是一条出路。

　　而那些朝廷补贴的银子，大半是落入了官员的口袋里，至于孤儿就更好了，钱全部都是他们的。
　　以至于人员来历稽查不明，这次事情闹大了，一串瓜都被拔起，挨个丢了乌纱帽。

　　盛长安感慨过，将这些卷宗都放下，开始看禁卫的卷宗。
　　这个就更复杂了，一本卷宗，就是宫廷里外的关系网，纨绔子弟挂个名字，也是个说得过去的官员了。

　　他挑灯看到深夜，记下了凤京内外所有氏族和王公。
　　从前，他是一心读书，或者一心做无效的对抗，绝不管这些的。
　　人要变起来，很轻易嘛。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闯进来，报道：“正君！案子有进展了！李发死了！”

　　“啊？”盛长安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