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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假中庸 ...

  •   李发死在内侍省的狱中,身后的刑伤染了血,里衣上一片浸润开的殷红,若刑讯的话,这庭杖也是过分重了。
      盛长安被太监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手捂着心口,在长长的刑凳旁蹲下,看着李发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瞪大了一双眼,脸庞犹有稚气,鬓发被汗水还是泼醒他的冷水浸透,湿漉漉地滴答着水。
      一张招供躺在地上,浸在水里,因呕了一口血上去,字迹已模糊不清。
      总之是没有画押的。

      “我怎么知道他这样不经打!?”年轻的侍卫使统领梗着脖子,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和内侍省的太监们互相瞪着。

      盛长安认得他,平南侯贺家的小公子贺追,骄纵得不像样,颇为辱没贺家祖上威严,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典型代表。
      取名贺追,大概是为了追祖上的功绩,可惜了,这孩子总追着高衔的屁股打转,没学来高衔的“战功”,倒学来了他流连青楼勾栏的本事。

      也是可笑得很。

      “他怎么死了?”盛长安看着贺追,压着怒气,语调很平,甚至不像提问。
      无非屈打未成招,弄得这无能的小少爷恼羞成怒了,看李发那软绵绵垂落的腿,是被生生打折了的。

      便是活下来,在这宫廷里,也八成废了。

      “怎么?”贺追不以为错,轻佻地看着盛长安,“魏王正君要为这区区一个小太监,对我兴师问罪不成?”
      他挑眉,视线在盛长安的腿上打转:“不会是对这个罪人,同病相怜了罢?或是,感谢他们那一刀,让你从王府搬进了皇宫?”

      盛长安抿唇不语,忽然跪下,口称:“臣见过陛下。”
      贺追一惊,那点得意劲儿僵在脸上,一寸一寸扭过头,看到皇帝漆黑的脸色。

      “朕竟不知,平南侯家的公子如此嚣张跋扈。”皇帝冰冷地看着他。
      “臣、臣见过陛下。”贺追“咣”一声跪倒在地,眼珠子转得飞快,从水里扒拉出那一张快成纸糊的招供,湿漉漉拎在手里。
      “臣就要从李发的口中问出实情,谁想他突然就死了,臣……”

      “够了!”皇帝绕过他,看向盛长安,“长安有伤在身,起来罢。”
      然后他目光落在刑凳上断了气的李发身上,眯起了眼,对内侍省总管道:“病毙,厚葬。”

      贺追满怀希冀地抬起头,皇帝却说:“至于平南侯之子贺追,千秋节宴上守备不力,降一品,回家思过吧。”
      还是没追究他敷衍查案,重刑逼供至死的罪过。

      盛长安并不意外这样的处理结果,诚如贺追所言,李发不过区区一个太监罢了,皇帝也得照顾平南侯的面子,不能太重罚。
      而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千秋节才过没几天,就又见了血。

      仅此而已。

      但盛长安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他追上正在往外走的皇帝,急急地说:“皇兄,臣觉得李发很可疑,他是张小贵故交之中,唯一能频繁接触到外庭的一个。”

      “嗯?可是他死了。”皇帝也没办法,一摊手,“线索断了。”
      “唉。”盛长安叹息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无辜的,臣白日还和王爷提及过。”
      皇帝没有应声。

      盛长安知道他听见了。
      目前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局势,是刺客来自高衔的指派,那么,就在皇帝心里种一颗怀疑的种子好了。

      诚恳踏实什么的,不适合现在的他,既已卖过乖说过谎了,不若在奸佞的道路上一走到底。

      “这个案子你来查吧。”皇帝说,“快过年了,这皇宫内外也该清理清理,就不让他们掺和这么大的事了。”
      这对盛长安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他拱手道:“臣遵旨,定不负——”

      “查不出来就算了。”皇帝的声音有点疲倦懒怠,“反正刺客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盛长安莫名听出了这样的意思,抬眼,就看到皇帝被宦官侍卫围着,走远了。

      其实皇帝也有点可怜,总是对太后和弟弟妥协,太后偏爱弟弟,弟弟一定盼着他速死,盛长安想。
      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做皇帝,他不合格。

      站久了,伤未愈,他忽然觉得有点眩晕,看什么都恍惚着,扶了下身边的树。
      哗啦落下几片枯黄的叶。

      秋天的叶子落了就是落了,他已无法回头。
      怜悯,还是算了吧。

      *

      第二天,盛长安醒得晚了些,就看到高衔黑着脸坐在一边,也不逗小宫女了,只捧着本书看着混时辰。

      盛长安瞟了眼书名,《中庸》。
      “……”他肯定这正儿八经的书封里面,包的是妖精打架的小人书。

      “王爷。”盛长安欠身也敷衍,然后下床,身形晃了一晃。
      失血多了,真是晕得很。
      “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忘为皇兄鞠躬尽瘁,”高衔抬起头,冷笑着,“盛长安你很好嘛。”

      盛长安不理会他,只是从他身边走过,鼻子不觉抽动一下,那香味,和昨天的一样,和从前闻的,有些不一样。
      “还是红芍姑娘?”他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嫉妒她了?”高衔挑眉,很得意的样子。

      “没什么。”盛长安拉平了唇角,神色漠然,“我很怜悯她,被你这个货色看上了。”
      他其实很想说狗东西,但是要斯文。
      又低头瞄了一眼,呵,果然是妖精打架。

      于是盛长安又成功让高衔带着一肚子气离开,只是惹怒他实在轻易,他觉得没一开始有成就感。
      在思考着怎么让高衔气急败坏的时候,盛长安等来了如约而至的谢随,和那两册书。

      《山海之南》《北岭观》。
      竟是两册游记,手抄的,字很漂亮,清晰劲道,细看还有些青稚。

      “你抄的?”盛长安惊奇不已,“好字。”
      “是在下少时所誊抄,只觉有趣,这几日又翻了出来,看出了些别的意思。”谢随温和地看着他,浅笑,“可与正君一谈。”

      “温故而知新,古人诚不欺我。”盛长安一歪头,翻开了书页,细细地品读着。
      这时谢随注意到了堆满的书案,眼眸一亮:“那是?”
      “那是卷宗。”盛长安说,“我向陛下求了手谕,可参与调查行刺案。”

      得知不是书,谢随的兴致就淡了。
      盛长安笑一下,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那是我托内侍取来的书,谢兄可一观,等我看完一卷。”

      谢随便走过去,捡起最上面一本,缓缓翻开,道:“正君也在温故啊,还看《中庸》?”

      《中庸》!
      “别!”盛长安就要翻身下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谢随将书翻开,凝眸一看,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扔开,俊美面庞上浮了一层红。
      由薄转浓,蔓延到耳尖,脖颈,绯色一片。

      “啪!”
      惹了祸的“中庸”落在地上,还摊开着,其上两个男人正抱成一团,穿得挺多,可那凌乱的半解的样子,比不穿还可疑……且不堪入目。
      画工也是很了得的。

      高衔!
      盛长安在心中暗骂着,也觉得脸上滚烫一片,连忙喊道:“谢兄!你听我解释!”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谢随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满面都是无措,目光闪烁着不知落到哪里是好。

      “这不是我的书!”盛长安委屈极了,“是王爷忘了带走的。”
      “啊?”谢随呆了呆,脸色还是通红通红的。

      盛长安要低头把那本东西处理掉,忽然被谢随拦住,他说:“你有伤,我来。”
      他闭着眼,弯腰胡乱抓了两下,不得不又睁开眼,飞快而轻地把书掀上,恢复《中庸》表象,又拎着书脊捡起来,扔在桌子上。

      就让盛长安想起了猫,也是这样轻轻地,带着好奇和畏惧逗火,最后还是烧了爪尖的毛。

      他就很想逗一逗谢随。
      “谢兄,你没看过这种小人书么?”盛长安把那本“中庸”拎起来,抖了一下,眨巴着眼,仿佛天真地探究。

      “看过,”谢随的脸色更红了,且可疑,“但是都很……很不像个人,而且是男的和女的,没有这种……”
      秋日楼里滔滔不绝,御花园里几步成诗的解元,这会儿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单纯得不像话。

      “断袖分桃嘛。”盛长安挑眉,看看左右小声地说,“那夜谢兄还道,难耐长夜——”
      他语气拖得缓而长,明明周围没有人,可谢随就是觉得羞耻极了。

      他也不知那夜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竟说出那样一句轻佻到极点的,登徒浪子一般的话。
      在抱过他,胁迫他之后,又那冒犯,学了二十年的斯文分寸,在那一刻崩碎成渣。
      还是对着堂堂的魏王正君……好在他没计较,甚至没计较他夤夜潜入王府的重罪。

      “我,我,在下!”谢随深吸一口气,想再次致歉。
      “行啦。”盛长安适可而止,拦住谢随,将书远远丢在一边,道,“我去读书了,谢兄看些别的罢,那夜的事,我不会再提及了。”

      他已决心不再计较,答应了扯平,是他过分了。
      虽然,欺负谢随到脸红,真的很有意思,没想到他那张谦谦君子的皮剥开,是这副样子。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只是这么想着,盛长安也忍不住回味谢随的反应,很是静了一会心,才看进去。
      他看的是《北岭观》,是一位科考数次失败的秀才,怒而游学北疆的见闻,始于十七年,成书于十年前。

      那七年里,大虞换了皇帝,夷狄开始大规模地入侵北疆。
      第一卷里,秀才看的是北疆百姓自给自足,与凤京见不到的北地物资,夷狄的小规模侵扰烦不胜烦,但也能驱逐。

      第二卷很长,集中于他遇到的人,平凡的、善良的、奸诈的,或者小市井的,凑成一场场悲欢喜乐,当然更多的是寻常事。

      秀才便写,“北地贫瘠,然百姓朴实知足,若及第,必外放至此。”

      第三卷便到了康泰年份,今上即位,奉生母为太后,大赦天下。
      夷狄遭了雪灾,大举入侵北疆,蝗虫一般,将秀才笔下那么平和的北疆,啃得支离破碎。

      无数百姓罹难,无数家庭流离失所。

      秀才愤怒又无力,被迫停了游学,遂进京赶考,中了康泰二年的进士,在翰林院修了一年的史书之后,力争外放至北地一座县城,峡灵县。

      盛长安翻回封面,又看到了那个名字。
      恍惚间,他觉得有些熟悉。

      “康泰十年,冬月廿一,峡灵县被狄人屠城,县令自城墙之上,一跃而下,被狄人兵马踏成……肉泥。”
      谢随很平,很平地阐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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