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安》城九

22、阴云

　　秋猎的正日子，皇帝也要上马带弓，拔营进山。盛长安躲了两天，再托懒不得，只能混在女眷之中，坐着马车往山中去。
　　他倒是也想纵马奔在山道上，满怀激荡，可现在想这个，不过是徒悲伤罢了。

　　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着谢随还是文人里骑马最俊朗的一个，又有将军武夫比不得的风流，盛长安心中更是酸涩。
　　那样好的一个人啊，为什么要惹上魏王那一摊子烂账，让他们这些烂人自己折腾消耗，不好么？

　　他曾经那样不想自己身上的泥污沾在谢随身上，忍痛划开了界限，可没想到，大家都在泥潭里。
　　不过他是被迫陷进去的，谢随是主动他入的，比他强，也比他干净、自由。

　　现在盛长安只想快点处理掉魏王，免得谢随陷得太深，出不去。
　　坑底下挣扎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在半山安了营之后，侍卫赶了一大批飞禽走兽出来，皇帝张弓搭箭，摆足了架子，方才一箭放出，正中一只鹿。
　　逐鹿是好兆头，顿时山呼万岁一片，高喊：“陛下英明神武！”

　　可那鹿没死，屁股上扎着支箭就跑，捡猎物的侍卫扑了个空，呼喊声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皇帝的脸色也颇为挂不住。
　　这时忽然一支箭射出去，中了鹿眼，透进头颅，甚至未伤皮毛，让雄鹿猝然倒地。

　　远处的人只当是皇帝又补了一箭，继续以更大的声音呼喊万岁。
　　近处看清的人，却个俱是尴尬。

　　因为那精准至极、一击中的的第二箭，并非皇帝射出，而是魏王。
　　高衔得意洋洋地晃了下弓，问道：“皇兄，这一箭比之前，如何？”
　　他还惦记着初来那日丢的面子，甚至扫了谢随一眼。

　　这时远处的人也发现了事态尴尬，纷纷闭了嘴，猎场之上氛围低沉，被赶到一起的猎物轰然散去。
　　只留风扫落叶，簌簌作响。

　　高衔昭然若揭的野心，让盛长安心一沉，愈发担心起谢随来。
　　他惹了魏王的，可不止初八那靶场一箭，还有秋日楼上的一句问话，和梧秋殿里对他割血相救。
　　他早因为他，把魏王得罪透了！

　　现在这场面，魏王是甩脸子给谁看？在这样僵持下去，那把火迟早会燎到谢随身上。

　　盛长安深吸一口气，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从女眷堆里走出去，主动到魏王马前。
　　刺杀案之后，甚至可以说是秋日楼那次之后，他第一次走到魏王身边，却不是被迫的。

　　“王爷，”他仰着头，在所有人面前，用令他自己格外恶心的，温驯的语气唤了一声，道，“长安更喜欢狐皮。”
　　意思就是，那张鹿皮是为他而猎的，而非为了“逐鹿”之意。
　　给众人一个台阶下，皇帝不至于太尴尬，高衔面上也说得过去，他大抵只是耍耍威风，还不想撕破脸的。

　　什么事，只要成了夫妻间事，就不值得搬上台面，所有海面上的浪，都埋进水底成了深流。
　　本该严肃的话题，也便是“夫妻情趣”，只值得餐后睡前，或交头接耳的几句。
　　于是勉强能搪塞过去。

　　皇帝笑着打了个哈哈，道：“魏王为了正君，这箭倒是准了起来，莫不是因为夫妻情深？”
　　皇后在宫中主持大局，皇帝扭过头，视线便落在了娇艳的湄嫔身上，道：“湄儿也该给朕些助力。”
　　湄嫔笑得羞怯，猎场之上尴尬而冷寂的气氛，就此破冰。

　　而魏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盛长安，道：“我今日，定遂你的意！”
　　盛长安心头一颤。

　　皇帝看魏王收弓提起了缰绳，怕他再来一出抢风头，连忙高声道：“狩猎开始！多者，重赏！”
　　魏王当即一骑绝尘而去，又许多视线落在盛长安身上，“啧啧”尽是感慨之声。
　　众自恃骑射出众的王子皇孙与管家子弟，纷纷策马奔腾而去，身影匿在林间。

　　皇帝神色稍霁，又哄着几个皇子，道：“野兽凶猛，你们再过几年，才可进山狩猎。”

　　盛长安却全然无法放下心中忧虑，因为林深之处，没有什么耳目。
　　谢随，是入了林的。
　　他担心。

　　“别担心魏王啦，正君过来坐。”皇帝忽然招呼他，盛长安只得收回投入树林的视线，走进大帐。
　　几位皇子公主、年迈宗亲和湄嫔伴着驾，错落坐在敞开的大帐里，正对着时不时有鸟雀惊起的山林。

　　盛长安坐下，喝着茶，听歌女拨弦，却频频抬头往山林望过去。
　　“正君担心魏王爷呢。”湄嫔靠着皇帝，忽然娇笑一声，引得所有人向他看过去。

　　宗亲那些视线让盛长安如芒刺在背，勉强笑一下，道：“变天了，有些担心下雨前他们能不能回来。”
　　山里的天气变得快，晨起还是晴的，这会儿就有些云朵随着风起，聚成一团，低低地压在山顶，将阳光遮蔽，于翠色掺了微黄的山林上投落阴影。

　　“这雨一时半会还下不了，不贪功贸进的话，申时他们就该回来了，不过每年都有不知分寸，硬是要禁军进山去找，才能回来的。”一位宗亲说道。
　　另一人似是意有所指：“也有再也回不来，或者横着回来的呢。”

　　他们都是宗亲里亲近皇帝的派别，自然是指责的魏王高衔，盛长安并无所谓。
　　要是高衔回不来，那自然皆大欢喜，他只是担心谢随。
　　拖得越久，心绪越难平。

　　不过山那么大，又有禁军零散分布，遇不遇得上也不一定，何况出手找事？
　　盛长安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要变天了。”高衔抬头，从林木间的缝隙看着天空，扯了下嘴角，“今年运道真不好。”

　　贺追捡了猎物回来，替他挂在马上，在雪白的箭羽上描了个“魏”字，正与高衔箭筒里的一致。
　　“放心吧王爷，您今年准还是头名，给那位点眼色瞧瞧。”他抬头，脸上是讨好意味的笑。

　　“高衍老啦，连笼络盛长安那个贱人的手段都用出来了。”高衔并不忌讳提及皇帝，甚至于直呼其名。
　　然后他撇撇嘴：“他老了，他儿子又要大了，再拖下去，我可就没机会了。”

　　贺追干笑一下，道：“大皇子就是个废物，最近还和那个杂种混在了一起。”
　　“那个杂种，要是我的，一出生我就掐死他，异族女人玩玩就算了，他还生个孩子。不是老糊涂，是年轻就糊涂。”高衔骑着马遛遛哒逛着，顺便把皇帝痛骂一遍。

　　最后他目光一冷，嗤笑着：“也不知道盛长安那个被我玩烂了的东西，他用着可好？竟哄得他讨好我给他台阶下，本事原来不小。”
　　贺追张着弓盯准丛林，时不时附和两句，听着这一句，倒是也勾起了唇角：“那日我在内侍省和他见了一面，惨白着一张脸病怏怏倒好看的，啧，还是个文人风骨的，王爷也不是很亏。”

　　“风骨？”高衔猛地射出一箭，“咻”一声出去，正中一只雉鸡，五彩的尾羽一抖，摔在了地上。
　　贺追便去捡。
　　他继续说：“我倒是更喜欢春风媚骨，他有那个资质，只是太不听话——”

　　高衔猛地侧身，一点寒光掠过，刮断他一缕鬓发，狠狠地扎在树上，竟是一把寸许长的小刀，银白凛冽。
　　马儿嘶鸣一声，几乎要把他掀在地上。

　　“谁！”高衔怒而大喊，树后转出一个人来，一身单薄黑衣，戴了黑色的幂篱，遮挡面目，竟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他们很久。
　　天色阴沉，他仿佛是踩着阴云的影子而来。
　　他提着一把短匕，就那样形单影只地，蹬地冲上！

　　“找死！”高衔一声暴喝，横着长弓，策马相迎！

　　＊

　　“啁儿！”枭鸟一声凄厉长鸣。
　　盛长安正看着高琢交的抄写，听见这一声，猛地心悸一下，抬手捂上心口，眼底一片阴翳。

　　“先生伤口疼了么？”高琢担忧地问道。
　　“大抵是吧。”盛长安神色复原如常，淡淡说道，手却从心口滑落，放在了左腿上。

　　天气潮了，也冷起来，他这一处旧伤，又开始折磨起他来，提醒着他盛家与魏王的残忍。
　　差三个月满三年的日子里，每一场阴雨，每一个寒夜，每一次高衔折磨他得狠了，这伤痛便从骨头里透出来，他挣不脱，逃不掉。

　　今年他已是努力过了，这深秋寒冬，会好过一点么？
　　一定是要高衔去死才行吧。

　　他已经忍了快三年了，知道寒山渡真相也有一年余，从前浑浑噩噩地还好，如今结识了谢随，藏在心底的想望复苏。
　　是几乎忍不下去了，杀了他，毒死他，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拼上所有底气，总是能做到的。

　　盛长安没来由地情绪暴躁，硬是压了下去，强行忽视着愈发疼痛的左腿，看完手中的几页纸。

　　“最后这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写的急了，重抄三遍。”盛长安卷起纸轻巧一下高琢脑门。
　　“我这是草书！”高琢诶呦一声，捂着头为自己辩解。
　　“一笔一划都不会写呢，还草书，急什么？”盛长安又敲他一次，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是了，急什么？
　　高衔自身实力不低警惕心强，背后的势力又强盛，他还没来得及削弱半分，急什么？

　　忽然天空积聚的阴云中打了个闪。
　　“轰隆——！！”
　　雷声轰鸣，大风刮起落叶，彻骨地冷。

　　盛长安拍着高琢的脊背，最后枉一眼山林：“快快快收家伙回帐篷！”
　　高琢搬着写字的矮桌，笔墨咕噜咕噜打滚，几张纸几乎要挣脱镇纸飞起来，他一片手忙脚乱。

　　而这时御帐传令出来，军士鸣金吹角，悠长的声音在山谷之中激荡。
　　是召回。

　　便有人带着或多或少的猎物从山林中陆续出来，清点过后，各自回营。

　　盛长安没看到谢随，也没看到高衔，心缓缓提起，担忧便如天上乌云，积蓄着挤压去所有旁的思绪。

　　闪电忽然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耀目。
　　“轰隆——”一声炸雷，千万雨滴坠落，湿透纸张洇开墨迹，在地上落下铜钱般的圆点。
　　眼见着，大雨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