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志》山山居

3、一身安社稷

　　望州三千七百四十八年，夏天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些。日光消减了人们外出的兴致，却消减不了流言传递的速度。

　　四方天地，望州居中州大泽以东，平原开阔，物产丰饶，望州王族坐拥天下，四方来朝；西方越泽，隐于青山秀水之间，层林密布，水网交错，越泽王族擅占星、推演之术，有预见未来之能；北地芜渊，位于雾川山岭之巅，终年冰封，万里雪飘，芜渊王族擅骑射、阵法，镇守北方结界，抵抗地界浊气侵蚀；南城兰沼，钟灵毓秀，四季如春，兰沼王族为远古圣人后裔，通晓天下之术，奈何慧极不寿。

　　夏日的望州，现世安稳，千里之外的芜渊却接二连三传来令人担忧的消息。北方结界阵枢坍塌，镇守的术士频频失踪……

　　暗流汹涌，水面却只泛起一丝波澜。望州的夏日依然宁静祥和，街头巷尾，人们议论关心的不是生死存亡四方颠覆，而是兰沼城小公主多舛的命运。

　　“十年前，小殿下七岁的时候在前来望州的路上遭遇伏击，几乎身死。从此以后，小殿下就留在望州城养病，再没有回过家乡。当年的凶手，却至今没有找到，实在诡谲之极。”

　　“七年前，小殿下的姑母，妗冉王后身染恶疾，年仅十岁的小殿下亲自侍疾三年，耗尽一身灵力，终究还是回天乏术。妗冉王后乃是兰沼王女，通晓天下之术，怎会因疾离世，怪哉怪哉。”

　　“还有两年前，北方结界异动，术院前任掌院，符玖先生，也就是小殿下的授业恩师，毅然北上芜渊镇守。从那时候起，小殿下便日日在术院苦修，搜寻修补结界之法。传说符玖先生是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填了那阵枢……”

　　“可惜，如今……”

　　兴许是说到了动情处，茶馆的说书先生长叹一生，似乎还淌出了几滴老泪。可台下的观众早已是急不可耐，七嘴八舌地议论催促着：

　　“如今，又是怎么了？”

　　“你倒是快点说呀，别买关子！”

　　“如今啊，北方结界再度动荡，符玖先生也下落不明，这结界的阵枢……怕是要小殿下亲自去……”

　　“啪——”

　　楼下是嘈杂纷乱的人群，楼上的雅间里，却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瓷杯碎裂的声音。

　　一个黑衣男子端坐在窗边，眉目疏朗，面含风霜。窗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照亮瘦削的颚骨和微抿的嘴角，显得目光更加幽深晦暗。手中的瓷杯已经在地上碎裂四散，男子的面目却并没有怒色，只是冷冷的没有表情。

　　三五个侍卫从阴影中出现，伏低了身子，不敢言语。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中几人甚至有些战栗。

　　只有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依然闲适自若，嘴角噙着笑意。少年带着银色的面具，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闪着狡黠的光芒。他张开右手，调动灵力，地面上碎裂的瓷片便一片一片地，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复原为一个完好的杯子。

　　“殿下失态了。”少年将杯子重新放到男子面前，并帮他斟满了茶水，“您不想琉璃小殿下离开望州，办法可多得是呢。”

　　而与此同时，人们口中的小殿下，兰沼城的长公主——琉璃，却对这些一无所知。

　　老师离开后，望州术院无人执掌，姑父便随手将掌院一职推给了她。自此，琉璃便接过了老师的衣钵，成为了望州史上最年轻的掌院。除了每日为术院学子授业解惑，其余的闲暇时间便呆在术院的藏书阁中，钻研符道和阵法，希望能早日找到修补北方大阵的方法，迎接老师南归。

　　数日前，北地送来的一封短信将她打发到藏书阁闭关，推了每日的授课，谢绝往来，甚至几乎不曾进食和睡眠，至今已有七日。

　　夏日悠长，就算是通晓术道、灵力高强的望州术院小掌院，这般不眠不休七日，也实在困顿极了，枕着几本厚重的古籍便陷入了梦境。如瀑的长发散乱，丹唇半开，露出贝齿。手中的笔墨晕开，染上指尖。桌案上胡乱堆砌着这几天抄录的符文，生涩难懂地古老文字，随着纸卷流淌，铺满藏书阁的地面。

　　一切沉静美好，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午后的寂静。

　　“小璃！快开门！”

　　琉璃轻颤着睫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琉璃便注意到指尖晕染上了墨迹，轻轻挥挥手，调动些微灵力，洗去指尖的墨痕，同时也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门外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面若清霜，眉如远山，一身白衣配上金色的发冠，富贵清雅，正是望州的二殿下，也是琉璃的同门师兄，夙歧。

　　夙歧行色匆匆，自北境而来，心系老师的下落，又担心师妹的心境，因此推了向父王汇报的安排，径直到术院来寻琉璃。

　　没想到一开门，却看到黑着眼眶的少女，坐在书海之中，像猫咪一般揉着眼睛，脸上还沾染着些许墨迹。

　　“小璃，你这几日都不曾出过藏书阁吗？”

　　“嗯。”琉璃点点头，然后将案上的信笺朝夙歧推了推。

　　“七日前，老师来信，说这段符文是修补阵枢的关键，似乎曾在藏书阁的古籍中见过。可当时，你和夙漓哥哥在外巡视，姝儿前几日回越泽省亲未归，墨言那厮也不知道去哪了，所以只能我自己来找。”

　　夙歧接过信笺，上面是一段艰深难懂的残缺符文，用极为熟悉的字体抄录，还有浅浅的灵力流动，是属于符玖先生独特的气息。

　　说话间，琉璃已经整理好了杂乱的桌面，又翻开了一本古籍，认真翻阅起来。却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在听到“老师”二字时片刻的失神。

　　“老师离开已经两年了。我记得他走的时候，说过来年春天就回。可是阵枢始终没有修好，北方结界也……”

　　琉璃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笺，不知所云的符文，用熟悉的字体抄录，竟也让人觉得亲切。想到人们总说，符玖先生是望州的英雄，素有风骨，便忽然觉得悲伤。

　　“望州百姓大概不会知道老师素来是多么精细挑剔，泡茶只用兰沼春天的露水，沐浴要去望州城南的温泉山庄，写个字还要去越泽深处找千年的树酱。也不知道这两年，老师一个人在北境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师兄，你前日去北方巡查，可见了老师，他过的可好？”

　　眼前的少女闪着双眸，仿佛是像往常一般，向他打听外出的见闻。可是这一次，他带来的，却是这世间最不好的消息。

　　夙歧低下头，目光扫过少女纤细的手腕。因为抄录符文的缘故，琉璃今日戴了襻膊，露出了半截小臂，也露出了手臂上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痕。

　　十年前，兰沼城的小公主在前往望州途中遇袭，下落不明。当时，符玖先生正在四方云游，在芜渊偶遇落难的小殿下，将她带回了望州。小殿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调养了半年的时间才渐渐康复。只是从此身上留下了数道伤痕，即使是用灵力治疗也无法愈合。

　　救命之恩，师徒之谊。老师对于琉璃来说，大概是这望州城中最信任关切之人。若是她知道老师失踪的消息，怕是片刻都不愿停留，拼死都要到北境去。幸好七日前……

　　“小璃，你说老师七日前来信？”少年的声线有一丝颤抖，眼中是藏不住的惊讶。七日前，正是老师失踪的日子，可这信笺绝无伪造的可能。

　　“是。可是有什么不妥吗，师兄？”察觉到了夙歧的异样，琉璃不禁有些担忧。

　　“不，没有。”

　　夙歧伸手抚过信笺上的符文，长出一口气，忍住落泪的冲动，缓缓地说出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老师他很好。其实两年前，老师就已经修好了阵枢。只是结界还有残缺，所以他无法安心离开。你还记得吗，老师说过，若是只他一身，便可让四方安宁，他愿意此生长驻北境，与风雪为伴。”

　　即便是为之身死，也是得尝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