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志》山山居

10、积雨旧山寒

　　夙漓从小就不喜欢望州王室的孩子们。

　　父亲母亲怕他与二弟年幼孤单，便时常召宗室的孩子们入宫伴驾。二弟总是能和这些孩子们打成一片，而他却只觉得他们吵闹无趣，总是强打起精神，勉强应付这些无谓的交际。

　　后来，其他王城也陆续送来了一些宗室子弟，其中身份最为贵重的墨言和文姝，在15岁前，被特许长居宫中。

　　夙歧很快便与墨言成为了好友，与总是清冷寡言的文姝也渐渐熟悉。而他，却还是如往常一般踽踽独行。

　　夙漓并不羡慕。因为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贵族子弟。

　　无论是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堂表兄弟姐妹，还是从其他王城来的孩子们，他们依靠着先祖建立的功勋和荣耀，便如此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四方百姓的虔诚供奉。

　　夙漓从小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望州的王，也是天下的王。而百年之后，他与二弟，总有一人要接过这无上的尊荣，也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千钧重担。他想，这件事，理当由更加年长的他来承担。

　　自三岁初蒙，夙漓便开始夙夜苦读，学习治世之道，钻研术道奥义；七岁入望州术院，四年间结业考试，无一例外也都是榜首。

　　十二岁，他开始在四方游历行走。在望州王城之外，还有极北的苦寒之地，大泽深处的烟瘴丛林，南城以南的荒原和峡谷，东部汪洋中的无人小岛……他用三年的时间，走遍了四方土地。

　　他终于发现，相比于望州王城中锦衣玉食的枯燥生活，他更享受外出游历时风餐露宿的自由时光。他喜欢听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闲话家常，喜欢看闲居山林的隐士们下棋烹茶。他也到过秦楼楚馆、赌坊酒肆这样的污糟之地，虽闹了一些笑话，却也听到了一些从未听过的故事。

　　这个天下还有很多黑暗和不见光的角落，有许多的不平不公，他很愤怒，也很无奈。但他渐渐知道了，该如何去当这天下的王。

　　望州、芜渊、越泽、兰沼，从古至今屹立不倒的四座王城，代表着统治四方的强大宗族。以血缘和术道构筑的绝对权威，成为他们奴役百姓，享受供奉的倚仗。而可笑的是，拥有这一切的绝大多数贵族，从来不曾为此付出过代价。

　　回到望州后，夙漓便着手推动术院改制。他力排众议，取消了四方王族和望州贵族的免试入学资格，改为每年两次的入学试炼，给与平民百姓进入术院修习的机会。同时，在各院司制的任免一事上，裁撤许多毫无实绩的贵族子弟，大力提拔能力优秀的寒门学子。

　　如此，他与墨言、文姝还有其他贵族少年的关系便彻底冷淡了下来。

　　夙漓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羁绊。年少时一腔孤勇，化为心中日月，纵然艰难索求，形影孑然，他也不曾追悔。但是琉璃，终究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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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少女睁大双眼，呆滞了片刻，便不自在地向后挪了挪身子，与他的手保持距离。

　　夙漓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收回的手紧握成拳，好似留住方才的触感和温度。

　　所以，是什么时候呢？琉璃与他之间，成为如今这样疏离冷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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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那年初见，琉璃沉眠梦境，安静而脆弱。母亲刚诞下逸儿，自顾不暇，便托他照拂。他便日夜守着她，直到她归来。他是琉璃梦醒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只有他知道，刚刚苏醒的小女孩抱着他哭得多么伤心，却还在其他探视的人面前勉强维持平静。

　　十八岁那年，母亲因病离世不久，宗室的长老们便筹划着将自家的美人送到宫中。他气不过，自请到墲山守灵。第二日，琉璃便也来了，带着兰沼特产的醉仙酒。他们一起在母亲的陵墓前大醉了一场，这一次，却是他抱着她哭的伤心。

　　“夙漓哥哥，你是姑姑的孩子，便是我最亲的人。”

　　少女的身躯很瘦小，怀抱却很温暖。墲山的夜晚没有星星，她眼眸便是唯一光。

　　琉璃是他的亲人，可他却不仅仅想成为她的亲人。

　　夙漓知道自己或许太过贪心。他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的无上权势，却还想要同时拥有真心。

　　可是，是什么时候呢？却有人将这份真心从他身边偷走了。

　　夙漓心中默念着墨言的名字，神色都狰狞起来。

　　他不愿见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便叫逸儿前去传诏墨言，还命属下用莫须有的诏令，将琉璃带到此处。可此时面对着眼前的少女，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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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夙漓哥哥，可是，有诏令要宣？”琉璃见夙漓沉默良久，便只好自己开口询问。

　　自她来到这里，这位大殿下除了询问她门外的情况，便一直沉默不语，观其脸色，竟有几分不快和愤懑。这便使得琉璃有些紧张，不知道姑父的诏令究竟是何内容。

　　“你为何变得如此怕我？”夙漓沉浸在旧日的回忆中，不禁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吐露出来，可是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下一秒，他就看到眼前的少女瑟缩了起来，心虚地连目光都不愿再与他对视。

　　“我并没有怕夙漓哥哥。”琉璃低下头，紧张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原来并不是因为什么诏令，不过是一直以来的防备与疏离，即便掩饰地很好，也还是令眼前的人发现了罢了。

　　“夙漓哥哥，你是未来的望州王，我……”

　　“罢了。”夙漓回过神来，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神色，轻轻拍了拍琉璃的肩。“今天找你来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关于今年的术院考试”。

　　琉璃的话被打断，内心没有丝毫不快，只默默松了口气。这几年来，她已见多了这位大殿下公事公办的严肃模样，倒也渐渐适应。

　　一个月后，便是望州术院一年一度的大考。

　　望州术院自创立以来，便设有天地玄黄四榜。学生入院后，便自动记入黄榜，一直到晋升天榜并通过结业考试，才能顺利毕业，入各院任职。每年六月的术院大考，便是他们重新定榜的唯一机会。

　　往年大考都是琉璃与夙歧、尹向一同主持。琉璃身为掌院，不涉党争，不偏不倚；夙歧作为王族代表，与众多贵族子弟相交甚笃；尹向出身低微，如今却官至高位，在寒族学子中颇有威望。

　　但如今夙歧已然北上，空缺的主考人选便成为了宗族与寒门相争角力之处。若是为了维持原有的微妙平衡，那么姑父定下的主考人选，大概会是文姝。

　　“可是姑父已定了主考人选？”琉璃抬起头，好奇的目光落入夙漓的眼中。

　　“父亲还未正式颁布诏令……”夙漓摇了摇头，但琉璃却看到他原本平静地神色中透露出一丝笑意。“但今年的主考，会是你、尹向，还有我。”

　　夙漓的话音刚落，窗外便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夏日的雷雨倾盆而落。

　　琉璃知道，夙漓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性子。

　　这只是望州最平平无奇的一个夏日傍晚，然而山雨欲来，望州千年来小心维持的平衡法则将被打破。后来的所有故事，也是从这一天开始，走向了无可挽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