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9、僵尸之手

　　她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往半山腰有人的地方逃去，可是双腿抖得厉害，走不了两步就又跌倒了。她大口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那只手以防它再次靠近。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了，那只埋在雪底下的僵尸之手竟然握紧了拳头，重新伸出了食指和中指——

　　那分明是一个挑衅的胜利的手势！

　　“谁在装神弄鬼？不管你是什么，离我远一点！”她拔出腰间的匕首，紧紧握在手心。向着那只“僵尸之手”走去，准备一刀了结它。那是在红薯洞中，慕云湮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送给她的，刀名“剔雪”据说削铁如泥，她没试过它锋利不锋利，只将其当做一件防身利器。不过，她不介意在这只装神弄鬼的臭手身上试一下。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那只手又变了个姿势，五指并拢全部指向了半山腰。

　　小樽顺着“僵尸之手”指的方向看去，半山腰上的那一队人影已经不见了。仿佛方才她看到的只是幻觉。

　　“你也想翻过雪山对不对？”小樽紧紧握住匕首，没有放松警惕。

　　“僵尸之手”半指微曲，做出点头的姿势。

　　既然它听得懂人话，应该没有恶意。“那我把你挖出来，你自己走，但不许再跟着我！”小樽警告它。

　　“僵尸之手”重新展开五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小樽看不懂，猜测应该是赞同的意思。

　　小樽靠近几步，才看清这只手修长白嫩，显然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顾不得多想，她用匕首往下挖，越挖越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挖出了一颗小光头！
　　而“僵尸之手”，居然就长在小光头的肩膀上！小光头扬起稚嫩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满是笑意地盯着她，张口说起话来：“这位施主，是你救了我！多谢多谢。”看他面色红润，眼睛清亮，怎么看也不像诈尸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雪底下居然埋了一个活人！
　　她就说嘛，世上根本就没有僵尸！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你是和尚？”她问。

　　“施主慧眼，我的确是出家之人。”

　　小樽盯着光头看了一会儿，道：“你骗人，你头上没有戒疤。”

　　“嘿嘿，这个嘛，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小和尚嘻嘻一笑，“劳烦女菩萨再向下挖一些，好让我出来。”

　　等小和尚出来，小樽这才惊觉自己的幂篱被山风吹跑了，不自禁捂住脸，跺脚道：“你嘴上喊我女菩萨，心里一定在骂我丑八怪对不对？”

　　“师父说我不辨美丑，不知善恶。谁对我好，我就认为他是美是善，谁欺侮我我就认为他是丑是恶。所以师父赐我法号为‘混沌’。”他双手合十，脸颊露出两个浅浅小梨涡。

　　“那你觉得我这张脸美吗？”小樽自嘲地问。

　　“女菩萨救了小僧，小僧当然以为你美。”混沌小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看小和尚言辞恳切，倒不像个油嘴滑舌信口胡诌之人。罢了罢了，是她钻牛角尖了。容貌一直是她的心头大病。不过等她翻过了这座雪山，很快就会找到天医谷，到时就会恢复正常人的容貌，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别喊我‘女菩萨’，我叫金小樽。”小樽扫了一眼他不沾片雪的单薄僧袍，不禁奇道，“你怎么埋在雪里？”

　　“小樽施主，阿弥陀佛——因为我是苦修啊。师父说，想要继承他的衣钵，必须通过苦修来磨炼自己的□□。什么针扎火烤，刀滚油煎，胸口碎大石等十八般苦修武艺，须得样样精通。我有的师兄会把自己埋到泥巴里，我嫌不干净，所以我把自己埋进雪里，今日是第八十一天，刚好功德圆满哦。”小和尚拍拍光溜溜的脑门，双手继续合十。

　　“你不吃不喝，不呼吸么？”小樽对这种通过□□受苦来修炼的方式半信半疑，因为她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和尚极不靠谱。

　　“小僧早就辟谷了。至于呼吸之法，嘿嘿，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诶，小樽你听我说完啊，别跑啊！”

　　“喂！说好了别跟着我，你还跟着我！”寒风呼啸，小樽拢紧狐裘大氅的领子，艰难地往山腰爬去。山崖陡峭，每走一步，脚下的雪块就往下塌寸许。

　　混沌小僧跟在她脚下，双手毫不费力地向上攀爬。一坨碎雪落在他的光头上，他轻轻一甩，不怒反笑：“既然你把我挖出来，那咱们就是有缘。有缘何不同行？况且师父曾说，红尘过处，皆有缘法，师父此番命我出来历练，你我有缘，我便随你同行一遭！”

　　“请自便，不过你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小樽不想与他辩驳，只好依他。直到翻过雪山她才发现，自己被这句话打脸了。表面上是小和尚跟着她，实则是她多承小和尚的照拂。没有小和尚，她也许就过不去这座山了。

　　“好勒！”混沌小和尚点头同意，“对啦，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天医谷。”风雪簌簌，小樽目光坚定，抬脚向更高处攀去，碎雪又往下落了一块。
　　我一定要到达天医谷，一定！她在心里暗暗祈祷。

　　“啊——哪个地方呀。师父说，那是个邪恶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为妙。”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天医谷的谷主是个老怪物，活了好几百年了，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不死！他靠跟活人做交易，以达到长生的目的。”

　　“哦，这么说他的医术很高明喽？”

　　“医术嘛，应该是有点本事的。你猜猜看他要什么跟人做交易？”
　　“活人的阳寿。”小樽答。
　　“噢，看来你懂得挺多的嘛。”混沌小和尚说。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一处崖壁上，距离半山腰还远着呢。但见小和尚脸色红晕，生龙活虎，一副还能再爬几十里的模样。小樽却已是面色煞白，气喘吁吁了。“看来你这小和尚苦修算是修到家了，有几分真本事。”小樽颇为羡慕地说。

　　“嘿嘿，师父说我是他所有弟子里悟性最高的。”虽是如此说，但小樽在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骄矜之色。

　　“是啊，有些人生来就得老天眷顾。”她不禁顾影自怜起来。

　　“不错。师父说苍天有大爱，众生平等。万物因果轮回，生生不息。”混沌小和尚哀叹一声，“唉，我却说天道无情，公平正义皆为世人妄造。好比我天生聪慧，对于佛法奥义，往往一点即悟。而我的师兄们苦参枯禅数年，也不及我立时顿悟。可见天地不仁呐！对了，小僧今年十三，你呢？”

　　“我也十三。”说完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起先听混沌小僧说得还有点道理，后面越听越像他自夸自卖。可见他脸上神色自若，却又没发现哪里不对。小樽一边嫌她聒噪，一边找了个遮风挡雨的石洞，打算休整片刻。

　　她点了支火折子，石洞瞬间被照亮。洞内似乎被人清扫过，残留的兽骨和枯草被堆到一边，空地上还有篝火燃烧过的痕迹。随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手忽然扶到一个冰凉滑腻的事物——

　　回头看，那是半截冻成冰的尸体！

　　“呀！”她惊呼出声，几乎是跳起来逃得远远的。

　　......这是她来到这个地方见到的第一个死人。她一个劲儿拍自己的胸脯，迫使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哪具冰尸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只有上半身的身体被薄薄的冰层冻住，圆睁的双眼写满了惊愕，表情栩栩如生。断裂的地方，猩红的血肉也被冻住，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像是从更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体瞬间被冻住，僵直的身体撞到峭壁上，猛地摔成了两截，阴差阳错地滚到了这个该死的石洞里。

　　混沌小僧正在打坐，听到同伴的惊呼，只抬了抬眼皮，又重新闭上了，面上一片平和。只淡淡道：“放心吧，这个石洞很安全。”他是修炼之人，五感灵敏程度早已超出常人，此刻他并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然而话音一落，寂静的山谷中有个声音轻轻喊了句“救命——救命——”沉默许久，那声音又重复了一句。居然是个女子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诡异极了。小樽蓦地心下一寒。

　　“谁？”她看了一眼见混沌小和尚，见他一脸淡定，她也稍稍按下心里的恐惧。大着胆子举起火折，往石洞内照了照，石洞很小，除了那半截男冰尸外，并无可疑之处。

　　“唉！”混沌小僧终于叹了口气，“疑神疑鬼的，声音是从石洞外悬崖下传来的。”

　　经过指示，小樽在石洞外发现了进入雪域以来见到的又一个活人——似乎是和她同样年纪的少女。一丈之外的陡壁上，有一株歪脖古松横斜而出，那少女就是牢牢抓紧了这棵树才没摔到崖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施主觉得扰你清净，何不跟我学打坐？不听，不见，不闻，心净则万物空......”混沌小僧闭眼参禅，口中念念有词。他外表单纯懵懂，神色间稚气未脱，偶尔口出几句老气横秋的说教，倒有点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意味。

　　小樽正愁手上的麻绳没栓稳，三下五除二套在了混沌小和尚的胳膊上。知道他不会跳下去救人，她也不麻烦他，索性自己下去。

　　小樽把人救上来时，小和尚还没唠叨完。

　　“哎呀呀，何来对一个将死之人施以援手？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徒增羁绊尔！”那奄奄一息的少女被摆到小和尚面前，小和尚终于坐不住了，急得在石洞内走了一圈又一圈。

　　石洞内非常阴冷，许是参禅打坐的缘故，小和尚的全身都散发出汩汩热气，顷刻间狭隘的石洞内烟雾蒸腾，竟像是春天般暖和。小樽不由得啧啧称奇，想到他在雪地里埋了九九八十一天，出来还能活蹦乱跳，会些奇巧医术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