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8、擦肩

　　在哪个红梅盛开的傍晚，雪映流霞，那丫头居然用一把木剑指着他胸口，撅着樱桃小嘴说不要他。

　　好歹他也是都城贵女们交口称赞的南齐家三公子，相貌才学算独一份的。心中暗自不快，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个美丑不辨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何必与她计较。微抿的唇绽出一个笑容，轻轻问她：“不要我，那你要谁？”

　　本是随口一问，要羞一羞那骄傲自满的小丫头。那丫头的回答却让他大为震撼。

　　“我慕容雪樽要嫁给天底下最厉害的大侠！才不要你！”扔掉木剑，那丫头紧紧抱住皇兄的腿，粉扑扑的小脸涨得通红，冲他扮鬼脸吐舌头。

　　后来边境告急，十三岁的他毅然决定弃文从武。这一去，便是经年，国都发生了许多变故。

　　他少年的挚交好友太子殿下于加冠礼成之年，忽然身发恶疾，不治身亡。边境与国都相隔万里，交通来往极为不便，他收到消息已经是小半年后。此时的他，早已杀过敌人见过血，再不是当初温和文弱的伴读书生。但骤然听闻好友离世的消息，还是情难自禁地湿了眼眶。生死无常啊，生死无常啊。

　　他在军营中苦练武功，早已炼成了百步穿杨的本领，剑术骑术更是精绝，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军将领首级。才短短六年时间，他从无名小兵已做到了边境兵马大将军的位置。父亲却突然传来家书，说祖母病重，让他提前回都述职，并在信中暗示陛下不日将下旨为他与锦绣公主赐婚。

　　真是光阴似箭啊，一晃哪个丫头竟要及笄了。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是不是还做着嫁给天底下最厉害的大侠的少女绮梦呢？想到此处，不禁莞尔。

　　*
　　一路东躲西藏，转眼春去冬来，不知不觉小樽已满十四岁。

　　十四岁的她爱极了绽放着红梅的雪天，仿佛所有心事都能在一夕之间被铺天盖地的大雪掩埋。幽幽小径，她提着裙摆，踮起脚小心翼翼踏碎纯白，掬一捧雪，深吸一口气，嗅得鼻尖梅香清冷。环顾四下无人，她才咧嘴开心地笑了。

　　她的脸不好看，即使是笑着，与周遭美丽静谧的雪景相也比是狰狞突兀的。

　　嘴唇干涩，她抿了一口水。但此刻她想，要是水壶里装得是酒就好了，红梅落雪的烂漫需得大醉一场方能不负此情此景。尽管她从没喝过酒。

　　忽地高处枝头抖了抖，扑簌簌几缕白色细粉从枝头散落，洒到她头顶发上，冷冷拂过她的脸。一只受伤的幼雀落到她脚边不远处，胡乱拍打着翅膀，呱呱乱叫，把完完整整的不容触碰的纯白弄得脏乱不堪。

　　小樽提着粗麻裙摆小心蹲下，捡起地上躁动的小雀一把抓在手中。小雀缺了一翅，翻出猩红的血肉，不断地挣扎。小樽皱了皱了寡淡的眉头，扫了一眼身侧覆盖完整的大片白雪，已经被方才挣扎的小雀破坏地不成样子。

　　“……可惜啦。”她轻叹了一声。

　　这样残败的景象实在令她讨厌。难道上天这般不近人情，不能让她享受一点点完整的美么？

　　“小东西，吵得我头疼。”冻得乌青的嘴唇发出的声音细细的，语气显然不悦，另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慢慢拧断了“罪魁祸首”的脖子，小小的黑色头颅蔫蔫歪在一边，再也无法挣扎动弹。“这么冷的天，活是活不成了，死了就不痛了。”

　　“扑棱”一声，那具鸟的尸体，被扔回到了细密的树梢上。

　　这下好了，终于安静了。可以好好地观赏梅花了，她昂首微笑——

　　没注意到前方一人一骑正朝她疾奔而来。

　　“将军，照此速度，咱们绝对能在年关前赶到琅城。”副将挥动马鞭，语气掩饰不住的期待。

　　南齐景修点头，没有说话。双足一蹬，倏地马头一转，急奔到了数里之外。

　　“将军！”副将惊呼，“那可不是去往琅城的路啊！”说着他也纵马跟了上去，只是一说话的功夫，他就被甩出了老远。

　　副将叫范男，打小跟随百夫长父亲在西境军营里摸爬滚打，练出了一身刀枪不入的腱子肉，为人机敏，作战勇猛。是南齐景修麾下最得力的干将。范男有个姐姐早年嫁到了琅城，姐弟俩已有五年未见。所以南齐景修专门点了他随同自己一起回去。

　　“雪天路滑，将军您慢点儿啊！”也不管他们家将军听不听得见，范男还是在后面大声叮嘱了一句。

　　天降暴雪最易迷住马的眼睛，若不是驭马之人马术高超，断然不敢头顶风雪贸然行路。可是马术再好的骑士，也有失误的时候。

　　马声嘶鸣，不远处的高头白马一个急转弯，突然冲撞过来，小樽仍在赏玩着枝头红梅。

　　说时迟，那时快，黝黑沉重的马蹄在要踏到她头顶的那一刹，马上的男子猛地奋力扯过马缰绳，马头急急往旁偏去，双蹄顺势落在了另一片积雪当中。

　　南齐景修长舒一口气，还好自己反应快，有惊无险。
　　按理说这个季节附近的居民会躲在家里。这附近的雪山一座比一座高，经常发生雪崩，就连最胆大的猎户也不敢在严冬时节外出狩猎，何况是个纤细瘦弱的小姑娘。“小姑娘，别再往前走，危险！”他没忘记告诫她。

　　可对方像是没听到似的，呆愣地坐在雪地里。白马四腿特长，南齐景修按住缰绳，笔直长靴蹬住马鞍，稍稍斜身向下靠近，关切地问道：“小姑娘可是受伤啦？”

　　风雪呼啸着将男子低沉的嗓音灌进小樽的耳朵。小樽扶坐在雪地里，与马上之人仅一尺之隔，大雪飘飘如白色纱幔横隔在两人之间。
　　惊魂未定间，本以为今日要叫马蹄踩死，却睁眼看见个一身劲装束袖，宽肩窄腰的男人，高坐于马背之上，墨色披风在暴雪中猎猎作响。那人锐利的装束如同盘旋在马背上的飞鹰，清瘦轮廓在一枚银色面具下若隐若现，极深的眸子隐约眨了眨。

　　小姑娘，小姑娘，多好听的称呼呀。该不会是幻听吧？她神情讷讷的。

　　小樽脑海里像有个皮影戏的画布，……她以前梳着两个毛糙的辫子，带着蓝花头巾，一年四季穿陈旧破烂的粗麻葛衣，十二岁时，就有小孩叫她婶婶。她垂眸苦笑，喉咙里涩涩的，心中异常凄楚。

　　半晌她才后退着摇头说道：“我.....我没事的。”

　　这个人居然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小樽觉得有意思极了。他若见到她被幂篱遮住的面容，定会后悔方才没让马儿踢死她。

　　但还好，不是来抓她的官差。

　　“别往前走，雪山很危险！”南齐景修再次强调。并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小姑娘身上多点钱傍身总是好的，万一有点头疼脑热的也能及时抓到药。这一路不断有难民乞讨，既然遇到了，他总要援助一二的。

　　小樽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些什么，马背上突然坠下一块白花花的事物。小樽稍稍分神，方才停留在面前的白马已经离开了。

　　“将军！请等一等属下！”范男把以为将军内急，所以识趣地没跟上来。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担心将军没带纸，便犹豫地寻来了过来。确是他多虑了。将军英勇神武，怎会犯不带手纸这种低级错误？咦，那条路也不是通向琅城的路啊！

　　正起身时，又是一匹战马从她身边疾驰而去。极目远眺，只余一前一后两抹黑影越变越小，直至消失。那两人走得正是自己的来路。

　　对了，那人称他作将军，莫非他就是镇西大将军？
　　道路向西是大昭与西陆交界的边境，黄沙莽莽，连绵千里。孤烟落日，横绝戈壁。听裕县的老人们闲谈说起过，大昭西境有一支强悍的守备军队，他们守护着国家边境的安宁。六年前，边境告急，有位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白马银枪，钢盔铁甲，仅凭一人之力就敢于万军之中取敌军将领的首级。何等的英姿勃发，意气飞扬。

　　她曾将人们口中的这位少年英雄视作传奇，夜半无数次陷入噩梦时，她极度渴望生命中能出现一位英雄，带她逃离泥潭深渊，拯救她阴暗荒芜的生命。

　　但是，把希望寄托于虚妄的幻想，前途是极为渺茫的。

　　远处群山在大雪中绵延起伏，小樽骑着马继续向前赶路。北风狂肆地吹着她狐裘披风，也吹裂了她的唇，将手背未根治的冻疮吹得又红又痒。她跟随北风往南而行，瘦小的身影在大雪中渐行渐远。

　　雪，下得愈发深了。
　　*
　　风暴刚刚平歇，天空蓝得摄人心魄，苍鹰嗷叫着来回盘旋。或许只有天上盘旋的飞鹰，才知道雪域高原的尽头在哪里。小樽寻到塔什格雪山主峰，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她骑马赶到塔什格雪山脚下的前一刻，这里刚刚发生雪崩，四周白茫茫一片。马儿冷得打了个喷嚏，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马主人正发愁如何翻越雪山时，马蹄不小心踢中积雪中伸出的一截树杈，“嗖”的一声，哪截粗壮“树杈”飞向空中划出一条不规则的弧线，落到另一片积雪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一只冻僵的人手！而且，从积雪中长出的“树杈”还不止一根！呸呸呸，原本就是冻僵的人体残肢！

　　难道雪底下掩埋着的，是死人？

　　“大家手拉着手，坚持住，等翻过了这座雪山，咱们就可以到南方去了。哪里有大片的肥沃良田，再没有劳什子官吏强迫咱们交租子服徭役了......”嘶吼的男声回荡在雪谷，小樽侧耳聆听，声音是从半山腰发出来的。她寻声望去，一望无际的白雪间，一队黑影正在山腰缓缓移动。

　　“是人！”她惊呼。自从进入雪域，已经见不到一个活人了，入眼除了白茫茫的大雪还是白茫茫的大雪，没有边际似的。但此刻，她的斗志被重新点燃，别人能过雪山，她也能！

　　小樽跳下马，摸了摸马儿的头，与马儿告别。马儿似通人性，歪着头一个劲儿蹭主人的手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山高万仞，积雪路滑，除非人力，即使最矫健的骏马也无法攀登险峰。

　　艰难地在雪地里前行，走了大约三十步，忽然一根“树杈”从积雪里凭空伸出来，扭动着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猝不及防，猛地一个踉跄，小樽栽到了雪里，幂篱摔落在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