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7、离开

　　以前她总想不通，自己这样的人，上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世上。

　　这一世，心中的迷惘被拨开。她下定决心要从泥潭里爬出来。哪怕踩着别人的尸体，也要看一看泥潭外面的风景。

　　无名僧的话再次回荡在她耳边：“人拜神拜得是心里的神，心诚则无畏，无畏则一往无前。”

　　*
　　身后火光冲天，寥落的星子冷冷钉在天幕。她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疯狂地奔入迷离夜色之中。逃跑的道路早已在她脑海中演练了千百回，如何避开追兵，如何躲避虫蛇猛兽......

　　一路穿过乡间田野，穿过乱石杂草，穿过湍急溪流，耳边风声呼啸，她在心里默默地对着苍穹祈祷，意念朝向东方，向六合之神许下了平生第一个愿望——

　　逃出裕县。

　　六合之神是九州大地香火最旺盛的一脉神祇，因其灵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虔诚拜谒。

　　也许真是上天保佑，在黎明曙光出现之时，她安全走出密林，来到了裕县之外的地方。

　　孙宅的大火越烧越旺，火成了势，牵三联四，带着十几户孙家本家烧成了瓦砾场。

　　当晚官差们救火不及，辨认尸体、追查凶手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况且，谁也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平日唯唯诺诺恭敬顺从的丑陋女子会下狠心除掉自己公婆一家。

　　待日出东方，霞光辉映，她终于逃出了裕县。
　　位于山腰，她眯着眼辨别方向，等马儿吃完草，她继续往南边赶路。

　　传说沿着六合大陆最长的一条河流向南走，翻过连绵的塔什格雪山，一直走到河流入海的尽头。海中央有孤岛，岛上有一座山谷名为天医谷，谷内终年四季如春。天医谷有神医，能替人换脸，代价是付出自己的寿命。你付出的寿命越多，所得到的美貌就越多。世人皆以为这是虚妄传说，唯独小樽深信不疑。因为那是她这辈子唯一能改变自己的机会，也是她能与自己心仪男子站在一起的资本。

　　前世孙刘氏没有为小樽设立灵位，但是孙老儒偷偷给她画了一幅肖像，时常拿出来偷偷祭拜她。孙老爷绝非良心发现，只是亲眼看过小樽死不瞑目的样子，吓破了胆心中害怕而已。

　　小妾搜刮孙老爷私房钱时，无意中翻到了画像。她曾指着画像道：“你就是丑八怪金小樽么？可怜啊，才十五岁就死了。啧啧啧，生了这样一张奇怪的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看来只有天医谷的神医能帮你换一副容貌了，可惜你死得太早了。只要你活着，求神医帮你换什么样的脸没有？老娘今天搜到的钱，就给你买纸钱吧。”
　　*
　　慕云湮的双腿恢复正常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他虽然看不见，却能通过耳朵辨别声音和方向。等打听到金小樽的住址时，孙宅已变成了一方黑色灰烬。

　　作夜下过雨，废墟四周更是一片狼藉。几个小孩正扒在一口用来盛水的大瓷缸前，发青的水底游了许多线状小虫，凑近能闻到淡淡的腥臭。有个胆大的小孩，伸手去捧水里的虫子，往同伴的身上泼，引得对方惊叫连连。泼水大战在惊叫声中爆发，野孩子们你泼我泼你，吵吵闹闹。

　　“倒霉孩子，真晦气！”臭水不长眼睛，溅了柳大娘一身，她从地上抓了几|把黑灰还击了回去。她每日蹲在废墟黑灰里摸索着，看能不能摸到点没烧干净的值钱玩意儿。之前有个小孩儿在这里撒尿，捡到了一枚铜板，她眼红的不得了。要不是那死小孩跑得快，她早就将那枚铜板抢到手了。一文钱能买个炊饼呢！

　　在地上蹲久了，柳大娘有点两眼冒金星，于是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余光瞥见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负手立在孙宅废墟旁边。细看他模样和气质，不像是本地人。

　　“问路么？给钱就告诉你。”柳大娘叉着好似怀胎十月的粗腰，贼溜溜打量着外地人，见他漆黑眼珠一瞬不瞬，空落落地看着远处。在心里小声嘀咕道，“原来是个瞎子啊，那更好骗了。”

　　“金小樽，你认识么？我想知道关于她的全部。”慕云湮说。

　　“哦，金小樽。我是她大娘，老邻居了，她的事我全都知道。”柳大娘面上笑呵呵的。心中想得却是，一个丑八怪有什么好打听的？柳大娘盯着外地人挂在腰间的羊脂玉，咽了口唾沫，“你把你身上的玉佩给我，我就告诉你。”

　　慕云湮解下腰间玉坠，扔给了柳大娘。

　　柳大娘手捧着玉坠，两眼发光。心道今日是走了狗屎运，天降横财啊！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金小樽三岁的时候被卖到孙家，你眼前看到的这一片灰烬就是她家。呵呵，就是买过来做童养媳，当下人使唤。婆婆孙刘氏天天打她骂她，你是没看到她哪张脸呐，麻子不是麻子，毒疮不是毒疮，眼睛鼻子没一个能看的。如今都十三了，听说葵水都还没来过呢。嘿嘿嘿，你是男人，应该懂的，女人不能怀孕也算不得女人了。啧啧啧，当初还是花一两银子买来的，我看呐，半两银子也不值呢。不过做事情嘛，手脚很麻利也很勤快，嘶，就是哪张丑脸，看一眼就要折寿十年哩！”

　　正讲得唾沫横飞，柳大娘没注意到慕云湮眉宇间的煞气，她继续说，“还好老天有眼，让这个丑八怪烧死了，免得遗祸人间呐！”

　　“你很讨厌她？”慕云湮打断她，“还有，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丑八怪长得吓死人，村子里谁不讨厌她！不是死了还能是什么，她一个孤女，公婆还有丈夫都葬身火海了，她除了被烧死，还能去哪里？就算活着，也只能抓去孙氏宗祠充公。长这么丑，老鳏夫想多活几年，也不敢娶她啊，你说这不是折寿嘛，被吓死了多不划算啊哈哈哈。”

　　听罢，慕云湮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柳大娘贪婪地摩挲着玉佩，得来全不费工夫，心里喜不自胜。宝贝似的将玉佩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而片刻后，她忽然双目圆睁，嘴里发出“啊”的一声惨叫，一只生满触手的黑色蜈蚣从她脖颈处蹿出，钻入她口中，她想喊救命，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 的怪叫。不一会儿，她就七窍流血，全身发黑，倒地气绝而亡了。

　　柳大娘死了不多时，撒尿的野小孩又来了。见到死人先是惊叫了一声，但还是大着胆子捡走了柳大娘手中的玉坠。

　　*
　　大昭国都琅城，御书房。
　　天圣帝扫了一眼被呈上来的辞呈，暂搁到一边，按着眉心对身边太监说道：“还不给帝师赐坐。”

　　“微臣叩谢圣恩。”
　　年逾花甲的帝师被太监搀扶着坐下，看皇帝心情不错，他也舒了口气。南齐家在朝堂势力与日俱增，而他的庶子南齐景修又手握西境军队，外面功高盖主的谣言压都压不住。所以他主动辞官，希望能消除皇帝对南齐家的猜忌。

　　“二十年前，夺嫡之争险象环生。是南齐老大人力排众议，助朕登上王位。这份恩情朕一直记得。是以朕登基之后，即刻赐予你当朝帝师的荣耀，望你能继续替朕分忧。”天圣帝如同话家常般，口吻平和，一面手上还在批阅奏折，“朕知你年纪大了，可如今朝廷正用人之际，朕实在舍不得放你辞官回家啊。”

　　皇帝说得言辞恳切，往事历历在目，距今已二十年过去了。南齐老大人黯然神伤，老泪纵横：“得圣上此言，老臣诚惶诚恐。”扑通一声跪下，“臣愿为大昭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做臣子的，皇帝给了台阶他就要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他并不是真的想辞官，只是在试探皇帝对南齐家的态度。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又重新让他惴惴不安起来。

　　“不如让景修那孩子回琅城，替你分担一些政务吧，朕记得他非常孝顺。”话锋一转，天圣帝继续说道，“景修年纪也不小了，而朕的锦绣公主也快及笄了，朕认为景修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忽然握在手里的紫狼毫笔一顿，他合上奏折：“今日时候不早了，爱卿且先回去吧。”

　　整整六年呐，景修在军中苦熬战功，半年前才刚当上镇西大将军，皇帝就急不可耐地召他回琅城了。天圣帝到底还是忌惮南齐家坐大，对皇权不利啊。

　　不过听陛下的意思，是要给自己的儿子赐婚么？锦绣公主乃中宫皇后所出，身份最为尊贵。况且边关劳苦，景修一去就是六年，他若能得公主青睐，回琅城当个驸马也算为南齐家争光了。

　　南齐老大人喜忧参半地回府了。左等右等，一个月都过去了，却并不见陛下下旨赐婚。

　　他在官场混迹多年，也是其他官员口中的老狐狸。派心腹打听才得知，自己递交辞呈的当天，西陆也同时送了奏折过来，便是向大昭求娶锦绣公主，以示亲上加亲。难怪当时陛下只是提了一嘴，就打发他回去了。

　　天圣帝是他当年一手扶植起来的，他当然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帝王好大喜功，要面子，此时定在犹豫，大昭的公主嫁到西陆小国，乃是和亲下嫁，有失皇室威严，因此才先压了下来。可是一旦拒绝，就等于公开与西陆撕破脸。
　　事在人为，权宜之计就是趁着皇帝摇摆犹豫之际，浑水摸鱼，逼皇帝不得不下诏赐婚南齐家。
　　*
　　转眼春去冬来，万物凋敝。疾风卷枯木，沿途细雪转为纷扬。
　　唯有路边枝枝红梅，凌寒送香，叫人心旷神怡。他爱梅，爱它虽受风欺雪压，却能不畏严寒，傲然绽放。他始终认为，梅花是最具韧性，最具气节的花朵。

　　一个多月以前，父亲从琅城送来的信就已经到了边境。南齐景修迟迟不肯出发，拖了许久才动身启程。

　　跟随的下属催促他赶路，他却慢悠悠地欣赏着路边红梅。梅香沁鼻，昔日战场上的厮杀情形历历在目。边关虽苦，却都是各凭本事杀敌立功，没有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此番回到琅城，势必要卷入一场政治漩涡。以后还能不能回边境，始终是个未知数。

　　此番回到都城，迎娶锦绣公主，到底陛下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呢？
　　他深吸一口气，寒梅冷香沁人肺腑，忽忆起了自己遥远的少年时代......锦绣公主幼年时，她的哥哥朝仁太子还很康健，也没有突发恶疾而死。而他自己是太子的伴读，每日从国子监下学回来总会见到等候自己皇兄的公主。小姑娘的皮肤如同雪一样莹白，尖尖的下巴，眼睛大得出奇，眼神尤为清澈明亮，总是笑吟吟地看着每一个人。

　　别的小女孩喜欢扑流萤绣花，她喜欢蹴鞠，摆弄小木马，喜欢看御林铁卫在校场舞刀弄剑。总是喜欢小男孩玩的玩意儿。真是叫人意外啊。

　　太子曾打趣他：“我这个妹妹啊脾气古怪，景修你性子温雅，日后她要是嫁不出去，劳烦你多担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