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5、告别

　　“佛法奥义，不可曲解。你心中已有魔障，不宜继续参悟。小施主，请回吧，好好睡一觉，忘掉你心中所思所想。”无名僧抬起左臂，以掌心抚其顶，面露微笑，“过去，现在，未来，三千红尘，幻游人生，人生如梦......”

　　小樽大起胆子仰视无名僧。为何不宜参悟……他幽深的眼里，似乎看不出任何东西，除了慈悲，即使是微笑着。这种慈悲，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他生来就有一双慈悲的眼睛。无论见到什么，永远都不会变色。

　　直到很多年以后，终于有人肯舍身救她，甘愿为她入地狱。她才恍然明白此中奥义。

　　小樽“扑通”一声跪下，纤瘦身形止不住颤栗：“大师，请允许弟子皈依佛门吧！”落发为尼，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无名僧收回手，双掌合十置于胸前：“一念生，则百缘起。一念灭，则千缘尽。吾观小施主心中有恨，尘缘未了，实在不宜——
　　罢了罢了！九年后，你若仍存佛志，贫僧自会现身度你入佛门。”
　　他仰天大笑三声，“吾与此地今日缘分已尽，是时候该离开了！”说完，大步向前走去。

　　难道她不该恨么？她的恨全是拜欺侮她的人所赐啊！佛陀既爱世人，为何不替她平了心中的恨？

　　即使是重来一次，她的人生起点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大师！若神不爱世人，世人为何要拜神？”小樽急追上前，高高扬起脸，手指苍天道，“何不砸了那神像，从此断了天下人的妄念！”

　　佛陀越走越快，转瞬没入人群不见踪影，可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答话：
　　“人拜神拜得是心里的神，心诚则无畏，无畏则一往无前！”

　　“人拜神拜得是心里的神，心诚则无畏，无畏则一往无前。”这句话犹如天神的口谕，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她朝无名僧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其时远山日落，余晖映照四野，大地一片祥和。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
　　回到家，她宰了孙刘氏养的老母鸡，加小蘑菇炖了一锅鲜汤。趁着热乎劲儿，她赶紧盛到了食盒里送去红薯洞。

　　“喂！你好些了么？”每回来，她都照例问候这一句。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话。

　　“你来了？”听到动静，青年微微扬眉，语气带着极力掩饰的愉悦。他怕自己表现的太明显，显得突兀。

　　“嗯。”她点头，从食盒里取出滋补的热汤，端到他面前，“刚炖好的鸡汤，你尝尝。”

　　他的手已经能够自己活动了，他温文从容地接过碗喝了一口汤，不禁感叹道：“真好喝，如果能，喝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啦。”说着他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豪情万丈，“你知道吗，我因中毒，在巨蟒山，被困了十四天，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我每天，都在心里痛骂贼老天。还好，贼老天，大发善心，让我，遇到了你——我的，小救命恩人！哈哈哈。”至于他为何会中毒，为何会受伤，他就一笔带过了，幸好她也没追问。

　　“诶，你慢点喝，我还给你烧了红烧肉呢。”她又取下一格碗碟，静静听着他说完了一长串不熟练的中原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他今天似乎很开心，话也多了许多：“再过三天，我的腿就要好了。”

　　她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送进他嘴里：“我真替你开心。”可是，你的眼睛怎么办......她想问，却终究忍住了。
　　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她没有见死不救，能做的，她都已做了。她待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必须与他告别。

　　“这是我吃过最好的红烧肉！”他弯起嘴角，点头竖了个大拇指。

　　无论小樽给他吃什么，哪怕是糠饼，他都会夸赞她。目前为止，他不仅夸过他做的菜好吃，还夸过她声音像黄鹂一样动听。

　　女孩子都喜欢被夸。小樽听了虽然很开心，但心里认定了要是他眼睛好了，绝对恨不得把从前说过的话咽回去。

　　“在下慕云湮，年方二十一。敢问姑娘芳名？”他装作随口一问，实际上这个问题在心底里酝酿了很久。他本不是话多之人，连日相处下来，他对这个救命恩人抱有极大的好感。想问的问题太多，纠结很久，才决定先从名字开始。

　　“金小樽。”她答。

　　“金小樽。”他忽然认真地叫她名字。
　　一瞬间，她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温和的神色，似乎只是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抹幻影。“我想你一定是位秀丽清雅、活泼可爱的少女......”
　　银烛噼啪炸响，烛光映着慕云湮的笑容，极是好看，好看到刺痛了她的眼睛。

　　“秀丽清雅、活泼可爱的少女......”她用手指绕着自己散下来的一缕发，喃喃道。

　　自己和这几个字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忽然她发疯似的抓起他的手腕，让他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脸颊，指尖抚过自己的鼻子，眼睫，和额头和下巴。

　　她感受到他的手指因为惊恐而微微发颤 ，终于勾唇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
　　最后，她促狭地凑近他的耳朵，温声问道：“这和你想象中的我，是不是差别很大呀？”

　　“我的眼睛看不到，我......我对不起！”少女的声音透着诱惑和嘲弄，慕云湮心里咯噔一下，触电般缩回手，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无措地把头垂了下去，“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小樽姑娘。”

　　“不必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告别的，”她平静地说，“食物和水我已经放到你旁边了，够你吃上三五天。以后，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小樽姑娘，你别往心里去。容貌对于一个人而言其实不那么重要的，因为你有一颗美丽的心！你的心很美，很美......”慕云湮道。

　　“美丽的心？美丽的心？哈哈哈，”小樽笑出了声，“这是我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啦！”

　　他很久没有说话，等想到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沿着木梯爬到了红薯洞外。

　　本就是萍水相逢一场，何必要互问名姓探究底细？不仅没有意义，反而徒增苦恼。或许每个人的出现和离开，都是有定数的，缘分尽了，总要走到分别那一步。

　　小樽就这样告别了慕云湮。

　　*
　　孙家隔壁柳大娘要在家带外孙，没吃上免费的素斋，心里痒痒。她在田埂边盼着盼着，眼看日头都落山了，还不见孙刘氏回来，难免心中有些不忿。孙刘氏可是答应了要给她捎带一碗素粥啊！

　　“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刘黑脸欠我一碗粥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乡里乡亲的她赖不掉！”怀中的孙儿总算哄睡着了，柳大娘小声嘀咕，孙黑脸莫非是吃免费素斋撑死了吧，再不来她可要回家睡大觉了！

　　正当她要转身回家，不远处缓缓驶来一辆牛车，柳大娘伸长脖子定睛细看，那挥鞭驾车的矮个子不正是孙老儒么！
　　呵，孙家真是阔气了，耕地的牛竟舍得用来拉车！

　　牛车走得很慢，孙老汉头戴毡帽，低眉耷脑，没精打采的。牛板车后头，并排趴着的老婆孩子呻|吟声此起彼伏，时不时飘出一股难闻的屎尿味......

　　“聪哥拉屎，聪哥拉屎......”聪哥儿往里挪了挪，硕大的身躯险些把孙刘氏挤下去，还好她紧紧抓住了车板边沿。一旦痛处被儿子挨到，她便杀猪般地嚎叫起来。那两个杀千刀的狗官下手可真狠啊！三十大板下去，人站都站不稳，动一下身上骨头也要碎掉了。

　　聪哥儿没心没肺地拍手，编着不着调的歌谣：“打屁屁，娘尿裤子，聪哥儿拉屎，嘻嘻嘻......”身子一晃动，本就颠簸的牛车更加不太平。做娘的叫苦连天，不孝子啊不孝子！

　　柳大娘看好戏似的捂住鼻子凑过去，阴阳怪气地说道：“啊哟！这，这是怎么啦！吃多啦走不动啦？”尖尖小脚跟在牛车后面，够着脖子在牛车上找了又找，也没找到孙刘氏承诺的那碗素粥。

　　“还不是官老爷打得么，他们娘俩听讲不安分......”孙老儒闷闷地解释道。

　　“胆子这么肥？敢得罪官老爷！”柳大娘竖起耳朵正听得起劲，还没听完，孙刘氏却一把揪住她的衣摆：“小贱蹄子呢？那小贱蹄子是不是跑了？”

　　“哦那丑八怪啊，”柳大娘像想起什么似的，鼓起干瘪的脸颊，尖着小嘴道，“她呀，早先你们回来了！喏，在家生火吃饭，好舒坦呢.....看你现在这样，也没法子给她立规矩了。”

　　孙刘氏艰难地仰起身子，果然看到自家烟囱正在冒烟，她气得七窍生烟。

　　本想借着佛子讲学之由，家里没人，哄骗那小蹄子逃出孙家，自己再找宗族长老带人把她抓回来。宗族长老的惩罚，就不是拳打脚踢那么简单了，犯错之人要一步一叩首走完十九道贞节牌坊，同时遭受所有孙姓同族的指责唾骂。这样一来，整个裕县都知道他们老孙家祖上阔过，如今虽没落了，但规矩仍在，日后总有翻身的一天。等到秋天，聪哥儿他爹考完乡试中了秀才，孙家就彻底扬名了。

　　她是个粗人，哪想得出这些金点子，还不是柳大娘教得好。柳大娘外表老实巴交，脑子倒比自己好使。“你放心，欠你一碗粥我记着呢，回去我便叫那小贱蹄子熬好粥亲自送到你家。”
　　柳大娘得到承诺，抱着孙子开心地回家了。

　　牛车“嘎吱嘎吱”地停在孙宅门口，像随时都要散架似的。孙老儒看了看妻儿，冲着门内喊道：“儿媳啊，快出来和公爹搭把手！”一连喊了四五声，无人应答。

　　即将入夏，傍晚外面野虫子横冲直撞，专门叮人吸血。孙刘氏和儿子被咬得瘙痒难耐，催促道：“老东西，亏你是个男人！利索点儿，快把我们娘俩背进屋去！”

　　灶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红烧肉的饭菜香。
　　“这小贱人，活着只会把米吃贵！”孙刘氏闻着菜香味儿就肉疼，她们家只有过年才舍得吃上一顿肉！定是她偷了家里的钱拿去买肉！可怜自己今日只喝了一碗素粥，加上挨了三十大板，早已中气不足，声音小的再怎么骂也只有她自己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