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3、上山

　　死过一次的人，早已不将死亡放在眼里。怕只怕这一生未能真正像人一样活过。

　　山高林密，枝丫盘错，能穿透一切阴暗的阳光在这片丛林里戛然而止。小樽挥动手中的镰刀，割开前路的荆棘，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灵敏的耳朵仔细地聆听四周的动静。蟒蛇移动时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因此她格外留心。哪怕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也会引起她的警觉。

　　走到半山腰时，她发现了一眼清泉，于是坐下来休息。捧着泉水喝了几口，掬水洗脸，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已经被荆棘划出了深浅不一的口子。方才的紧张情绪使她忘了疼痛，这会子却感到双手像针扎一样刺痛。

　　俄而吹来一阵阴冷山风，树叶簌簌飘落。她蓦然起身，风擦过她的脸颊，不止带来了树叶的声音，还带了其他的声音——

　　若有似无的口哨声！

　　她重新提高警惕。大蟒蛇绝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附近一定还有别人。

　　会是谁呢？

　　心跳到了嗓子眼。想到对方可能是她的同类，但这并不能安抚她的恐惧。这种恐惧和人面对死亡时的恐惧不一样，是出于对山林间草木虫鱼，怪石与凛泉寂静幽密的恐惧。尽管这片山林也结着甜美多汁的果子，也有奇花异草展现出诱人的芳香......但这片林子确是罕有人至的。关于巨蟒峰的恐怖离奇传说再次涌入脑海，这片密林的的深处会不会藏有一只成了精的巨蟒呢？

　　尽管前世她死后魂魄在孙宅里又游荡了七年，但她终究还是太年轻，见识太少太少了。

　　口哨声先是由小转大，到后面越吹越急。小樽循着口哨声悄悄走去，也许只要确定吹口哨的是人，她的恐惧才会消除。她握紧镰刀的手心开始冒汗，汗水流到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上，带来辛辣的刺痛。疼痛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在逐渐尖锐的口哨声中，她忽然辨认出了粗重的“沙沙 沙沙”声。

　　巨蟒来了，一定是巨蟒来了！

　　来不及多想，她拔腿朝丛林深处吹口哨的“同伴”奔去。不知跑了多久，那口哨声倏地停歇，粗重的“沙沙 沙沙”声也跟着消失了。巨蟒离开了。

　　这时，她才发现不远处的荆棘林被压倒了一大片，明明方才经过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好奇心驱使她走近，山风不时吹过，一股黏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恶心到她想吐。荆棘林仿佛是被什么庞然大物经过时压倒坍塌了，地上还残留有数滩浑浊的粘液。腥臭味正是从粘液中散发出来的。

　　她本能地捂住口鼻。须得赶紧上山，在太阳落下之前回去，她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过夜。

　　然而转身时，余光穿过稀稀落落的荆棘丛林，瞥不远处躺着一个人，玄青色的长衣，不知死活。

　　难道他就是方才吹口哨的人？
　　在这不透光的密林里，多一个人结伴总会更安全吧。她想。

　　鞋子倾轧过落叶枯枝，缓慢挪近，“喂！你还活着吗？”她不敢大声喊，怕惊动了那庞然大物又折回来害人。

　　等了半晌没人回应，只有山风吹动那青衣的下摆，小樽以为那人在动。她走到那人身边，险些被吓到。那人嘴角正汩汩往外冒出鲜血，染红了整片胸膛。只有苍白的指节微微颤动，昭示着他对生的渴望。细看他约莫二十来岁，脸上带有极浅的温柔平和的笑。一头墨发凌乱披散开来，发丝沾满碎枝乱叶，看情形他在此已处躺了许多时候。

　　这人真奇怪，她想，吐了这许多血还笑得出来。

　　“是你赶跑了大蛇？”小樽试着扶起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将竹筒里的水一点一点喂给他喝。

　　青年满身衣袍残破不堪，模样颇为狼狈，但架不住他气质好，如此这般倒像一座蒙尘的玉山。他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一双漆黑幽邃的眼睛，若不是还有呼吸，小樽真以为他是死不瞑目呢。

　　她只好又取出一方粗麻汗巾，沾了些水，动作轻柔地替他擦净嘴角的血痕和脸上的污渍。一张容貌极美的男人的脸就这么呈现在她眼前，彼时风吹树梢，密林上空破天荒地投下一瞬光影，小樽不由得看愣了。

　　隔了半晌，她才想起来道：“喂，请你快点活过来好好，我还要赶路。”话一说出口，才觉自己说了傻话。能让半死不活的人立马好起来，除了回光返照也就只有诈尸了。

　　青年僵硬地眨了眨眼皮，算是回答。

　　“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青年再次眨了眨眼皮。
　　“你想吃东西吗？”小樽问。

　　青年不停地眨眼，直到小樽喊停：“我知道啦，你一定是饿极啦，非常想吃东西。”

　　粗糙的高粱麦麸饼，就着竹筒内的清水和成糊状。没有汤匙，她只好用指尖挑了，再抵住他冰凉的唇，将食物轻柔地送进他嘴里。

　　青年这次没有眨眼，浓密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了颤，清瘦的喉结滚了一滚。

　　此时的她还不懂男女风情，只是把他当成需要救助的伤患，所以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青年吃下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异常。

　　小樽动了恻隐之心，轻轻拍打青年起伏的胸口：“别怕别怕，咳出来就好了。”她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安慰这个成年男子，语气轻柔。在聪哥儿很小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仔细地照顾聪哥儿，可那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只知道打她欺负她。

　　也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青年的唇角抿出极美的弧线，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还剩一点点，还吃么？”小樽低声询问。

　　青年微微张嘴想说话，可是浑身疲惫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只好再次眨了眨眼。

　　小樽会意，把剩下的一点麦麸糊喂给他。

　　小樽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眨眼的动作很僵硬，看事物时眼底一片空茫。
　　你看不见么？这个问题只在脑海里转过，怕不礼貌所以没问出口。

　　重活一世，她的心肠的确硬了许多，可眼睁睁见这人奄奄一息躺在危机四伏的密林中，活活饿死病死，被毒蛇猛兽咬死，却也于心不忍。

　　她虽有些力气，但身形还太过瘦小，着实扶不动这个大个子。灵光一闪，用镰刀“刷刷刷”砍倒了附近十来根野竹子，削掉荆棘条上的刺，粗陋地编了一条类似于竹筏的长板。因为平日做惯了家务农活儿，所以她的手格外灵巧。为了病人躺在上面舒适，还铺了一层松软的松叶。

　　等全部大功告成，太阳已经接近落山了。好事多磨，看来绘制地图的事得再推迟两天了。

　　她把青年拉到上面，像牛拉板车一样在密林里前进，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青年躺在铺满松枝的竹板上，盯着移动的密林上空，很久才会眨一次眼睛。小樽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认他没掉下去，才继续前进。

　　下山的路有些漫长，小樽和他说话解闷：“你不是本地人吧？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是不是迷路啦？这里看不到太阳，不过你可以根据树木的长势来辨别方向。你瞧，这一排树树冠的朝向明显要浓密，这就是南方啦......”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她再一次回头时，看到青年的嘴角往上弯了一下。

　　待终于下了山，小樽又犯愁起来，她该怎么安置这个捡来的男人呢？对了！她忽然想到，山下二里处有一个废弃的红薯洞，今年收成不好，村子里的红薯洞空了好多。于是打定主意，把男人藏在红薯洞里。既隐秘，也不会有人打扰。

　　小樽每日都不定时来照料他，尽量不让他口渴挨饿。她惊讶于他伤好得快，刚被捡下山时，男人还半死不活。这般粗茶淡饭，庸医劣药养了六七日，青年也渐渐能吐出几个字来。青年对她说的第一个字就是：“药......”说话的时候他眉头痛苦地皱起，但身体还是无法活动。

　　“你方才已经喝过药了。”小樽轻声道。

　　“药......”青年重复说。

　　相处久了，小樽也渐渐能猜出他的想法：“你是说你身上有药？”

　　“嗯。”青年眨眼。

　　小樽果然在他胸口摸出两粒赤红色的药丸，虽不知这是什么药，但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喂他服下后，她发现青年的头发上开始冒出丝丝白气，像冬天的大雾。男人依旧睁着双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全身颤抖的厉害。

　　“冷么？”她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他的上半身。

　　昏暗烛光下，只见男人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污血。

　　“你......你没事吧？”像初次见到那般，小樽轻柔地为他擦拭嘴角血迹，探他鼻息，却是出气多进气少，“这附近没什么好大夫，你等着，我现在去县城里为你请大夫——”她说。

　　小樽刚要起身，衣角忽被人拉住，一个微弱的声音叫住她：“别走，谢谢你，救了我。”

　　“啊，”青年话说得磕磕巴巴，似不是中原人。但看到男人恢复正常的气色，小樽又惊又喜，“你好啦？你居然能说‘谢谢’了？哈哈！真是太好啦！”

　　青年抿唇微笑，坚毅的眉宇间神色稍显疲惫。显然方才元气大伤。

　　“口渴么？”小樽轻轻托起他的头，一点一点地喂清水给他喝。

　　喝完水，小樽像哄小弟弟般轻轻拍着他的胸口，青年很快就被她哄睡着了。她发誓，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脸。不由得看得呆了，年轻人沉静俊朗的面容，如玉的肌肤，长长的睫毛，眉飞入鬓，叫她自惭形秽。她的手，鬼使神差般的拂过他洗净的长发，用簪子束拢，不一会儿就耸成了一个高髻。那是和她心仪的小书生一模一样的髻。这样看起来，他比小书生还要像一位温雅的儒生。

　　即使她内心更偏爱小书生，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不知名姓的男人比小书生长得还要好看几分。

　　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陪着自己的人是小书生陆子阶啊。少女情窦初开，与其说她喜欢的是具体的漂亮少年，不如说喜欢的是自己心底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