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2、重生

　　小樽死后，家中大小事务都落到了孙刘氏身上，忙得她焦头烂额。

　　小樽死的第三个月，孙刘氏掏光家底为孙老儒买回了一个膀大腰圆好生养的小妾。这小妾是个厉害人物，把孙老爷哄得团团转，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半分家务也不肯做。如此一来，孙刘氏不仅要照顾丈夫儿子，还要照顾挑三拣四的小妾，实属为自己挖了个大坑。

　　“只打鸣不下蛋的老母鸡，抬回家做少奶奶么？这般好吃懒做的淫//贱腌臜货，就应当送到窑子里叫一百个臭男人骑她踏她！死在臭男人的|胯|下倒便宜了这骚|狐狸......”孙刘氏多次扬言要把小妾卖进窑子，偏只有孙老儒把人捧在手心怕化了。小妾枕边风吹了又吹，从前受气窝囊的孙老儒难得伸长脖子大丈夫一回，打得孙刘氏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小樽的魂魄被困在孙宅七年。在这七年中，孙家可谓鸡犬不宁。先是孙刘氏发现小妾偷汉子，小妾先发制人毒死了孙刘氏。后东窗事发，小妾锒铛入狱。恰逢大昭锦绣公主和亲西陆，国君大赦天下，小妾侥幸活过一命。
　　重回到孙宅后，小妾一边暗中与从前的老相好厮混，一边花言巧语骗取孙老爷的积蓄。

　　第七年，异族举兵西进，战事起。新任宰辅南齐景修挟天子控朝政，天下大乱，匪盗猖獗。孙老爷的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且身体每况日下，小妾便抛弃了他。与老相好私奔前一把火烧掉了孙宅，也烧死了正在睡梦中的聪哥儿。

　　乱世里，死个把人就跟死条野狗似的。
　　熊熊大火，无人肯救。

　　漫天火光中，魂魄陷入无尽的虚无和黑暗，天旋地转。
　　孙宅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小樽的游魂终得以解脱。

　　*
　　小樽睁开眼时，炽烈火光已然消逝。
　　她站在被微风吹皱的河水边，边上放着木桶。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孙宅完好无缺。

　　呆滞半晌，她很快回过神来，如今是大昭承平十二年，她十三岁。
　　垂眸下看，清澈水面映照出她扭曲的五官，红肿着的双眼，泪痕犹湿。显然一副哭过的样子。

　　“嘶。”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撩开粗麻布衣的衣袖，只见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一直蜿蜒到手肘内部。为了几粒谷子，婆婆就把她打成这样，真是好了不得啊！

　　为什么要哭呢？她拭掉泪水。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要笑才是啊。上一世她的眼泪已经哭完了，以后该轮到别人哭了。

　　由于天生就不美，她一笑，五官扭在一起，口鼻歪斜，露出乱糟糟的牙。加上脸色蜡黄，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暗疮，令人极为不适。
　　若有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那样一张脸，定要吓得后退三步，或者跌倒在地。

　　暮春花落，夕阳西下。
　　她抬头挺胸，踱步穿过河边田埂小径，回到孙家庭院里，只收自己的衣服。

　　院外传来少年们爽朗的谈笑声，应是私塾里的书生们下学结伴路过。

　　心如擂鼓，她紧紧搂着晾干的衣服，小心翼翼扒在门缝上，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明媚的哪个小书生。细细的眼眸里顷刻有了光。记得有一年野地里的梅子树结满了果子，她人矮，够了几次都不到。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瘦长少年，他垫起脚很轻易地就择下了一串青梅递到她手上。她的手微微颤抖。
　　后来，她才得知得知他的名字——陆子阶。

　　子阶，子阶，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他只比自己大两岁，如今越发长得高瘦如竹，一身衣白如雪，光风霁月的模样。笑起来眉眼弯弯，令冰雪也消融。

　　少女怀春总是梦。她不自觉地倾慕小书生，也期望能得到对方的青睐。可像她这等相貌骇人的女子，注定无法与他并肩而行。她固执地想，如果自己生得够美，小书生会多看自己一眼么？
　　——那么他们俩会执手看尽春日百花，赴一场红梅落雪，闲时煮酒烹茶，再养一双可爱儿女……

　　思绪才飘出去，屁股就被人踹了一脚。她脚底一踉跄，差点撞到墙沿磕破头。
　　身后炸出一道熟悉的骂声：“丑八怪，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在这发什么骚呢？你担的水呢？水桶呢？”

　　记忆涌上心头，咬牙切齿的怒。

　　欺软怕硬的东西，也就敢在她面前逞威风了！

　　“废物！我问你水桶呢？耳朵聋了是吧？”

　　啊......
　　尚在逞威风的孙刘氏骤然瞪圆了眼，黑黄的苦瓜脸失去生机，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小贱人没事拿斧头做什么！

　　以往小儿媳见到她，身体总抖得跟筛糠似的，躲还来不及，今日这是撞了什么邪？见到儿媳一脸平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笑，孙刘氏有点头皮发麻。
　　该不是脑子被打坏了吧？

　　“脑子被打坏”小儿媳的一步一步往前逼近，手里提着斧头，趣味盎然地上下打量她。活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孙刘氏嚣张的气焰陡然矮了一截：“你，你胆敢胡来，仔细我剥你的皮......”

　　“咚咚咚——”门外忽传来敲门声。

　　小樽继续笑：“好婆婆，胡来什么？我去劈柴呀。”

　　劈柴有什么好笑的，果然是天生的劳碌命！孙刘氏这才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翻了个白眼道：“你的脸，真是难看死了！看得我午饭都要吐出了！还不快去开门！”

　　小樽放下斧头，嘴角扯出一抹笑，悠悠地开了门。这时路过的少年们已经不见了，谈笑声也渐远了。

　　门口柳大娘提着两只木桶，粗着大嗓门儿问：“聪哥儿他娘，这桶是你家的吧？”

　　这正是被小樽扔在河边的木桶。

　　“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孙刘氏低声嘟囔了句，转脸堆着笑，对柳大娘说道，“啊哟！正是我家的桶不错。我这小儿媳，总是丢三落四的，真拿她没办法啊。”

　　孙刘氏在外人面前一团和气，唯独私下对小樽轻则侮辱，重则打骂。

　　柳大娘身子往前探，怪异地瞄了一眼小樽的脸，皱着眉直摇头。看到小樽转身回屋，她才絮絮对孙刘氏道：“童养媳有什么好金贵的。当年你们家孙老太爷可是中过秀才啊，如今老太爷虽然去了，聪哥儿他爹虽没考秀才，却也是读了书的儒生。孙家也算是裕县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规矩可不能废喽。儿媳不听话，就该给她多立规矩。媳妇还没熬成婆呢，这般趾高气扬如何能行。”

　　丈夫是个不争气的榆木脑袋，从孙刘氏嫁到孙家来，考秀才考了十几年还未中榜。不过好歹也算读书人，外人都要恭敬地称她丈夫作孙儒或孙老儒，没里子也有面子。考试么，年年都能考，瞎猫碰上死耗子，烧香拜佛多积德好气来了总有考上的一天。

　　孙刘氏虽是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可听到“书香门第”四个字，脸上却掩饰不住的得意，故嗓门比平日提了几个度：

　　“前日她偷懒打盹，让小鸡啄了几粒谷子去。造孽啊，那可是谷粒子啊，一粒谷长一束稻子，一束稻子能长多少白花花的米粒子。丑东西！丧死鬼！扫把星！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她！童养媳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猪狗。气死我了！不打她怎么行，老娘要打散她这一身懒骨头。一年到头全指望这几担谷抵点地租了，留几升谷还要来年播种，这个懒尸死货连几粒谷子都看不住……半夜三更想起来我气的哟，拿棒槌冲到她房里狠打她到天光！！打到她趴在床上跟条死狗差不多！”

　　孙刘氏这一番话，连街坊邻居都能清楚听见，小樽想不听见也难。
　　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竟低贱的连几粒细谷子也不如。
　　哪个夜晚风声阵阵，夹杂凄惨的抽泣声飘飘渺渺，进入每一户熟睡人家的梦里。

　　她只敢晚上偷偷闷着声哭，到了白天别人会嘲笑她哭的样子比鬼还难看。
　　她疼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动一下全身都引来刺骨的疼痛。浑身伤痕累累，找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而这些，全拜孙家所赐，要她如何能忘？

　　顺从，弱小，怯懦，卑贱，毫无尊严。生活跌入泥潭里。
　　上一世，她便是这般活到十五岁的。

　　这一世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作践她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和柳大娘咬耳朵，东家长西家短，指指点点说完悄悄话不觉已月上中天。乡村的夜晚无甚娱乐可做，乡民们都早早熄灯上榻睡觉了。孙刘氏是个憨人，回到房里，一沾床就睡死了。

　　向来无梦的妇人，当晚却梦到有个人手提着一把菜刀，直愣愣站在她的床头，邪恶地看着她微笑，她想睁眼醒过来，死活挣扎不起来，却是被魇住了。一连几日发着梦魇，饶是她再愚钝，也不免感到心中惶惶。恰逢镇上到了赶庙会的日子，她拖着丈夫儿子一起去看。

　　呵！大庙里好多的泥塑金身，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哼哈二将，四大天王，送子观音，释迦牟尼，弥勒佛，韦陀佛，十八罗汉......香火最旺的当属六合之神，人首蛇身的塑像，单独供在一殿，他坐在半人高的莲座上，颀长粗壮的两只长尾交错昂扬，半空中两颗神首下巴微扬，双眼半阖，森然地俯瞰着每一位信徒，令人心生畏惧。

　　对着神仙菩萨上香烧纸，三跪九叩，孙刘氏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末了又忍痛花了五枚铜板，请庙祝在六合之神的神像前为自己一家人诵经驱邪，顺便请求神明保佑自己丈夫秋试高中秀才，以及聪哥儿早日开智。一切都做妥当后，孙刘氏才安安心心逛庙会了。

　　当然，他们从不会带小樽出去，只会叫她看家。
　　“你今日得把柴房里缺的柴填上，别想偷懒。”孙刘氏临走前颐指气使道。不管小儿媳在家干了多少活儿，她永远都觉得，自己当年花一两银子买回的童养媳没回本。殊不知，小儿媳已经不是从前哪个对她言听计从的金小樽了。

　　孙刘氏前脚刚出门，小樽就从床底下摸出一张用芭蕉叶拼凑成的“纸张”，上面用木炭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只需再添上几笔，一张完整的“地图”就大功告成了。最后，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走，她就能逃出孙家，逃出裕县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她还需将地图没画完的部分补充完整。

　　芭蕉叶地图被她小心翼翼地包好，装进褡裢里，又择了几根细细的木炭一并包好放进去。准备妥帖后，小樽斜跨褡裢，提着镰刀出门了。

　　裕县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叫做巨蟒山，只有站在山顶才能看到裕县全貌及以外的地界。要想爬上山顶，得穿过密密麻麻的荆棘丛林。据说山上有大蟒神出鬼没，专吃活人，凡上山者，十有八九都会葬身蟒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