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17、紫金苑

　　披上白雪的宫中琼楼，别有一番景致。每每下雪时，紫金苑的梅花就会次第开放。今日下值早，左右无事，南齐景修信步走到紫金苑。在雪景天光里，隐隐灭灭的宫灯照耀之下，他见到了那样一张惊心动魄的笑脸。

　　很快，小樽听到踏碎细雪的声音，抬眸，乍见到光风霁月一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愕。

　　随即笑得更灿烂了。她的猎物来自投罗网了。

　　大红斗篷的帽子从头上褪下，露出雪白一张小脸，鬓边簪一支红梅，冶艳的叫人移不开眼。她向他天真无邪地笑着，那样的美，是毁天灭地，祸国殃民的。

　　有诗云：彼子之美，美无度。

　　美无度。

　　南齐景修的眼神先是诧异，再转为迷离。

　　转身的一刹那，她笃信，他已深深被自己的美貌迷住。

　　“苑内梅花开得甚好，公主殿下真是好雅兴。”南齐景修恭恭谨谨行一揖礼。传闻锦绣公主不喜花草，看来是谬传。今日下值早，他不想太早回家，上一次来紫金苑还是六年前。眼看周遭红墙覆雪，梅绕枝头，物是人非。昔年哪位手持小木剑对准自己，信誓旦旦要嫁给全天下最厉害的侠客的小姑娘，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

　　“南齐小大人，同本殿一起赏梅可好？”索人魂魄的声音。

　　南齐景修呆呆立在斜阳里，目光追随着她的一颦一笑。半晌，才说出一句：“微臣愚钝，怕打扰公主雅兴，故先告辞。”

　　“且站住！”小樽用云织锦帕捂着嘴格格娇笑，“哟，大人还记仇呢？上次南齐小大人落水，是本殿失手......是无心为之。”

　　的确是失手了，失手没让他淹死。

　　“公主殿下误会了，你知道臣不是指这个。”

　　一个低贱的臣子，又怎么敢指责高高在上的公主呢？她得意。

　　“哦？那是——？”小樽秀眉微挑，提着精巧的照花宫灯一步一步逼近。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微臣惶恐，怕给殿下招来不必要的闲话。更深露重，望公主注意保暖御寒。”

　　“黑灯瞎火的，反正又没人看见，你惶恐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小樽捞起南齐景修的手，将照花宫灯递到他手里，纤柔的手指在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的手背上摩挲着，“本殿下手酸了，大人且拿着吧。”

　　“公主殿下，不可！”南齐景修手提宫灯，后退一步。

　　“嗯？有何不可……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沾染梅香的柔白手指覆在南齐景修的薄唇上，自问自答道，“小樽想做的呀，是在大人心里生根发芽......”

　　冷冷的幽香一丝一丝地钻进他的心里，南齐景修的脸色一贯淡漠，即便是她百般勾引，他也只是回了句：“微臣便在前面替公主掌灯，沿着宫墙看一看就早些回去吧。”

　　想早些回去？她偏不让！

　　于是，紫金苑内，出现了这样一幅奇异情景。一名男子提灯在前，后面女子脚步稍一急促，前面男子步子便迈得大一些。当后面女子放慢脚步，前面男子始终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冷冷幽幽的梅花在枝头颤动，雪夜一片寂静，两人一句话也不说。

　　“喂！听晖月说你送了她一根簪子？你对她倒是不一般啊？”小樽终于按捺不住，随便抛了个话题给他。

　　“公主记错了，臣从未送簪子给任何人。”

　　看来晖月那蠢丫头，又对她说谎了。

　　“那你送本殿下一根簪子如何？近来我在宫中闷得很，父皇也不许我出宫。”

　　许是怕遭到拒绝，小樽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南齐景修身边，拉着南齐景修的手，似是在撒娇：“答不答应嘛？”

　　美人撒娇，向来撩人心神，何况还是有着大昭第一美人之称的锦绣公主。南齐景修却冰冷着一副面容，不为所动，面色看不出一丝波澜。

　　趁南齐景修正沉默之际，她装模作样向前跌，跌倒他胸口，暗暗一抬手故意打翻了宫灯。火星落下之时，刚好带了南齐景修一点点衣角。

　　“哎呀！着火了！本殿下帮你灭火！”小樽虚张声势地弯腰，抄了一大捧雪砸在南齐景修身上，不亦乐乎。

　　其实哪有什么火，只是燃灯的烟熏黑一点点衣角罢了，被小樽这么一喊，倒像是南齐景修整个人烧着了一样。

　　南齐景修立如雪松，一言不发，任由她不亦乐乎地往自己身上砸着雪球。

　　这次小樽的手是真的有些酸了。但看到南齐景修狼狈的样子，小樽这才觉得解气。

　　月麟梦中的哪一剑，她不会忘记。

　　南齐景修的发上，肩上，都沾满了雪。他比她高半个头，小樽踮起脚尖，假惺惺地替她拂去。

　　她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折辱他，开心得不得了。
　　四周还是如此的寂静。

　　南齐景修神色如常，怎么看都还是个气度娴雅的清贵公子。她不由得有些恼了。

　　忽然，小樽从南齐景修的肩上捻了一点雪，放在自己的发髻上，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大人，这像不像我们一起走到白头的样子呀？”

　　小樽仰着脸，眸光闪动。有一枚红色花瓣从梅枝落到她额间，如同精心描绘的朱砂。红冽的唇，嘴角微翘。眉眼深深，像猎人的陷阱，勾着猎物心甘情愿往里跳。

　　“公主！”南齐景修嘴角隐隐抽动，转过头避开那抹浓郁的眉眼。背着光，神色莫辨，只说：“公主，夜深了，该回去了。”

　　听闻南齐家的小公子修的是君子风，圣人道，其实就是个庶出的身份，她早已将南齐景修的身份打听的清清楚楚。明明觊觎她的美貌，偏要装作一副清高寡欲的模样。

　　那日月麟惊梦，说什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终还是要刺她一剑的。

　　小樽把身子往他身上挪，十指紧紧扣在他指间缝隙，再靠近些：“我说过，要在大人心里生根发芽。”柔软诱惑的唇印上他的唇，留下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而后，掸了掸大红斗篷，扬长而去。

　　她要仗着美貌勾引他，然后抛弃他。她要让他拜服于她，然后狠狠地践踏他的真心。以报月麟梦中他赐给她的一剑之仇。

　　画本里说人压抑太久容易变态，或许从决定换脸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开始扭曲了吧。

　　*

　　小樽像一棵得到养份的小树，在宫里这方肥沃的土地上快速成长。父母皆是世间至尊至贵之人，她自己也身份显赫，一家人共同坐拥金碧辉煌的王宫。这桩桩件件，无不称心如意，小樽知觉天底下没有比这还好的事情，没有比现在还好的时候。只是遗憾因为换脸付出的代价，一生寿命已去三十年，只剩十年。可叹啊可叹，人间太短。

　　如今，她拥有世间最好的东西，她要得更多。她想要容颜永驻，想要带着这副倾国之姿活到更久的年岁。

　　小樽从天医谷下山时，偷了几片月麟草的种子，一直带在身上，带回了宫里。有了月麟香，她也可以让人以寿命换取月麟一梦，从而延续自己的寿命。可惜种了半年都没有发芽，小樽本来都快放弃了，又听闻宫中有司香坊，司香坊制出的香皆为天下珍品。于是坐着轿撵亲自来了一趟司香坊，问遍了女官，皆不得所愿。她们从未听闻世间还有月麟香。

　　“奴婢在古籍里见过一次，月麟香在三百年前就失传啦。”角落忽里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小樽寻声看去，是个小宫女瑟缩在角落，头发凌乱，挡住大半边脸，模样狼狈可怜。

　　“公主殿下，她是个疯子，别听她胡说。”掌声嬷嬷堆着笑脸，打了个腔。径直走到角落，踢了那小宫女一脚，狠狠拧了一下她胳膊上的肉，半晌才松开，“死丫头！仔细我撕烂你的嘴，此处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快滚快滚！”

　　可怜兮兮的小宫女把身子缩得更紧了，看来讨过不少的打，小樽忽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住手！”小樽话音刚落，身后侍女便上前架住掌声嬷嬷，在她狠狠地抽了几记响亮的耳光。

　　“你叫什么名字？”小樽走到抱着头的小宫女身前，柔声问了句，眼中有些湿润雾气。

　　“......白术。”那小宫女依旧是怯生生的，头也不敢抬，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小樽撩开白术的袖子，瘦骨嶙峋的胳膊手上爬满了淤青和抓痕，小樽当然猜到这些伤痕是如何来的。她虽在公主的位置上坐着，其实内心深处还是自卑敏感的，不然也不会对一个宫女产生同情。以前的遭遇始终是她心头的伤口，掌事嬷嬷教训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按理说是罪不至死的，而作为的公主的小樽居然下令处死他：“一个疯婆子，留着也没用。拖出去杖毙了吧。”

　　她十指纤纤，用帕子掩着脸，嫌恶之情涌上心头。没有人注意到她眼底划过的自哀，而这种自伤之情是不许任何人碰触的。

　　“老奴自幼进宫，服侍两朝皇后，从未有差池。纵是当今皇帝，也要夸一句老奴办事稳妥仔细。老奴扪心自问，没得罪过公主殿下，不过是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奴才，你们凭什么要我的命？凭什么？”

　　“就凭本殿是大昭的公主，我要你死，你就活不了。”头上金钗晃出的光芒如锋利的刀，似要把人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