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18、司香坊

　　区区蝼蚁，她要踩便踩。

　　服侍在公主身边的人都知道公主自从回宫后，脾性就越发的喜怒无常。虽知这个倒霉的掌事嬷嬷罪不至死，可谁也不敢为她辩一句话。

　　见公主动怒，掌事嬷嬷不知收敛，还在拼命为自己辩解，发疯似的扯乱自己的发髻，想靠撒泼打滚蒙混过关，还险些冲撞了公主。被人捉住登时杖毙了。

　　小樽见到歪倒在一旁的尸体，有种说不出的报复的快感。

　　小樽啊小樽，若是从前也有人悉心护着你，你心境断不至于此。

　　犯了错就要罚，一条贱命而已。以前那个卑贱懦弱，任人欺侮轻贱的金小樽，今后，就由大昭国公主这个身份好好保护，绝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和侮辱。

　　“从今往后，白术就是我公主殿的人，再有人敢欺侮她，本殿下必使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这话，与其是说给司香坊的奴才们听，不如说是说给以前欺负过她的那些人听。

　　小樽从前一直盼望着有人能伸手拉她一把，将她拉出肮脏泥潭的底部。盼望过侠客，盼望过书生，盼望过王侯将相，盼望过同情她遭遇的人......终究只是她的盼望。他们是看不上她的容貌的，他们都喜欢一见钟情的脸。

　　她向白术伸手，如同把以前的那个小樽往光明里带。

　　“‘白术’这个名字拗口了些，就叫你“阿玦”吧。”

　　‘玦’同‘决’，月亏的意思，如同她残缺的过去。决，亦有诀别过去之意。

　　“多谢公主殿下赐名，奴婢日后定会尽心侍奉殿下。”小宫女年幼，说不出太多表忠心的话，在长阶上磕破了头，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主子。因为公主殿下是她生命里的光，将她从无尽的黑暗之中拉了出来。没有知道，她原本打算在晚间当完差之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上吊自尽的。

　　她原是一户乡绅家的女儿，家里开了间卖熏香的铺子。父亲早年花钱捐了个小官，年前犯了事，被抓进大牢里，过两天就是砍脑袋的日子啦。继母不待见她，便托了熟人把她卖进了宫里。对外，说是送她进宫享福。

　　阿玦才十二岁，宫里的主子们嫌她年幼，恐做事不稳当，没人愿意要她。只能没日没夜地做一些粗活，不是她分内的也给她做，不做就打她，做完了也要打她。有些宫女白日在主子哪里受了气，打得更重。她年幼，性子软，好说，其他奴才就捡着她这个软柿子捏。可怜她进宫才不到三个月，就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头。

　　还有，因为家学渊源，她有炼香的才能，曾经她帮着司香坊练过一炉香的，据说皇后娘娘非常喜欢，还赐了很大的赏。但赏赐被掌事嬷嬷领了去，连带着那一炉香也变成她的功劳了。

　　这桩桩件件，那能够好好活下去呢。她要去阴司地府等他的爹爹，向爹爹告继母的状。

　　当然，阿玦只是将自己的来历告诉了锦绣公主，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曾经想过去死。能好好活着，自然要好好活着。她不想锦绣公主知道她是个懦弱无用的人，她害怕被人抛弃。她拣公主爱听的话说，比如公主对月麟香感兴趣，她便露出浅浅梨涡：“回禀公主殿下，奴婢家中开过香铺子，父亲从小便教奴婢炼香制香。未进宫前，曾在父亲的书房内见到一本古籍，恰好记载了月麟香。”

　　小樽抬眸，对她接下来的话颇为期待。

　　“‘月麟一梦，结局皆入梦中。’，关于月麟香，书上就记载了这一句。奴婢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曾问过爹爹，爹爹告诉我，点燃月麟香入梦，选择一条你在尘世想走却又犹豫的路，带着这个选择进入梦里，月麟香能让你看到所选择的路的最终结局。”阿玦语气隐隐有些失落，她想起已故的阿娘，不自觉地说了很多不必要的话，“但我阿娘告诉我，人生来皆有定数。每个人的命，都是生下来时注定好的。有些东西看似改变了，其实这种改变，也是上天替人安排的。如果真有月麟香，那么梦里的结局，是否也是上天安排好的呢？”

　　末了，发觉自己说了蠢话，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可是爹爹还说，月麟香制作过程异常复杂，因此早在三百年前就消失啦。”

　　小樽沉吟半晌，她信命又不信命。她过够了顾影自伤的日子，况且她的寿命一日短似一日，她必须变着法让自己开心顺意。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至于命不命的，就让它去吧。

　　“你爹爹，还知晓月麟香的炼法？”

　　“这个......奴婢倒是不清楚。”阿玦低下头，生怕自己的回答惹怒公主。

　　“你爹爹在哪里？”月麟种子虽未发芽，能先找到炼制月麟香的人也不错。

　　“爹爹......爹爹她因为私底下放租子，被抓进大牢啦。过两天，官老爷就要斩他的脑袋......奴婢再也见不到爹爹啦。”阿玦红着眼睛，怕自己在公主面前失态，强忍着眼泪。

　　阿玦其实五官生得很好，只是身量不足，瘦弱了些，看起来有些干瘪。不似十二岁小姑娘该有的身段，倒像是八九岁的孩童。

　　“阿玦，你想不想见到你爹爹？”

　　阿玦不住的点头，她做梦都想见到爹爹。

　　“那你帮我照看好月麟花的种子，本殿会救你爹爹。等它发了芽，我便让你和你爹爹见面。”小樽指了指窗外的流苏花，月麟种子就种在流苏花的树下。

　　流苏花，枝叶繁茂，团团若霜雪，幽香阵阵。种在风雅阁里，好似六月也可见到飞雪。这是除了红梅之外，她最喜欢的一种花。

　　阿玦得知公主要救爹爹，高兴得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见到阿玦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在笑，小樽也勾起嘴角微微笑了。

　　小樽，以后要多笑一笑才行。

　　小樽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让她精心照看月麟种子。甚至还命人辟了一间书房给她，让她安心研制香料。

　　*
　　雪后的冬日阳光总是很残忍，消融了满园的白雪。小樽披着狐裘大氅独自一人又来到紫金苑，洁白的狐毛呵得她脖子暖洋洋的，她来看园中最后一点红梅残雪。不禁觉得宫里的日子过于安逸，未免无聊起来。

　　忽听闻转角处有几位宫女在偷偷议论：“听闻近日有个年轻举子，作了一篇《琼林赋》，歌颂琅城天子勤政爱民，辞藻华美，因此名动琅城。就连陛下也赞不绝口，把他召进宫里来谈诗论道，亲自封他为翰林学官。这会子估计还没走呢。”

　　“快说说，这个举子郎君相貌如何？”其他宫女小声催促。

　　“我那时在凌渡宝殿当值，曾远远地看过一眼，身高八尺，那白衣宽袖跟仙人似的。微笑时，眉眼弯着，俊俏极了......与国都最好看的南齐小大人有得一比。”

　　听到南齐小大人这个名号，几个宫女捂着脸一阵羞怯娇笑。

　　小樽听得无趣，刚一抬足，却又听说：“好像是从边陲裕县出来的，叫什么‘陆子阶’，论出身哪能比得过南齐小大人。”

　　听到“陆子阶”这个名字，小樽脚步猛地顿了一下。她来到琅城，就是来找小书生的，“陆子阶”即他的名字。想到哪双弯弯笑眼，心中忽升腾一股暖意。来宫中这许多时日，竟忘了见他一面。

　　紫金苑离凌渡殿不远，来不及命人准备步撵，小樽踏着消融未尽的雪走出了紫金苑，往凌渡宝殿的方向去。

　　太监总管苏庆九眼尖，老远就看到锦绣公主往凌渡殿这边来，堆着一张笑脸快步上前迎接，又跟在公主往凌渡殿方向去。

　　“锦绣公主实乃大昭女儿之典范，无论刮风下雪，日日来凌渡殿中看望陛下。这琅城城，一谈到锦绣公主，谁不夸赞她一句‘诚心日月可鉴，孝心感天动地’呢？哟，老奴这张嘴，一见到锦绣公主，便不由自主地赞不绝口，挡了公主的路，实在该死。”说着又掌了自己的嘴。

　　掌嘴其实也不是真的打，苏总管知道锦绣公主喜欢听人夸赞，于是每次就变着法儿在公主殿下面前说她爱听的话。

　　小樽是穷苦出身，刚来宫里，每走一步皆战战兢兢。她昔年伺候人惯了，所以卖力讨好父皇母后并不在话下。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两个人是她在宫里的靠山，其他人她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宫里子嗣绵薄，她是长女，又日日到紫宸宫向父王请安，因此深得皇帝的赞许。

　　做大昭最尊贵的公主感觉很好，做父皇母后最宠爱的锦绣公主感觉更好。有人护着，有人宠着，谁都不敢得罪他。越往高处走，底下的人才会巴巴地拣她爱听的话说，生怕忤逆她半分。

　　小樽刚一抬眼，看见殿外跪了一个穿戴讲究的老臣子。问庆九公公：“所跪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