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12、南境

　　约莫一炷香时间，“黑死神”的声势越来越小，由起初的一个大黑团，渐渐散成了拳头大小的黑点。就在黑点完全消失的时候，正在打坐的混沌小僧忽然睁开眼，大喝一声：“快！都出去！”
　　顷刻间，小樽和阿雪已经被混沌小和尚拎起来带到了洞外。

　　洞中众人见大师发话，也顾不得其他，推推搡搡往洞外跑。本来就不宽阔的洞口，被这一挤，立刻塌了半分。本来可容三人通过的出口，变得仅容一人通过。只有跟在最后面的瘦弱小男孩镇定自若，提醒众人道：“大家一个一个走，不要挤！”他稚声稚气，但没有人理会这个小大人，人群你挤我我挤你。

　　“轰隆！”正当最后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走出来，雪窟忽然塌了。混沌小僧眼疾手快，足尖一点，飞跃上前，一把提住了那妇人和她怀中的婴儿，跳到了三尺之外。

　　众人清点人数，才发现还有一个人没逃出来。正是阿雪分给了一半糠饼的小男孩。他是个孤儿，还不满十岁，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一行流民当中，共有九个小孩，所以大家都喊他“小九”。一路走到山腰往上，最后只剩下三个小孩了。

　　确认雪窟不会再继续坍塌，几个体魄强健的男子冲上去，企图救出“小九”。
　　也是他命大，众人往下掘了不到三尺雪，就挖出了阿九。阿雪认出这小孩是昨天自己分糠饼给他吃的那位。
　　被挖出来时，他尚在窒息昏迷当中，混沌小僧在他脸上，鼻子下，左捏一捏，右捏一捏，过了片刻，他就悠悠转醒了。其中一个已为人父的汉子见他可怜，主动背着他过雪山。

　　“黑死神”的消逝，瞬间带走了这片雪域里的所有厄运，接下来的路虽也不平顺，偶尔遇到雪崩和冰沟裂隙，但有了小和尚带路，一切倒也有惊无险。在第七□□阳初升的清晨，人们终于跋涉到了山下。

　　山下空气暖洋洋的，青草沾着朝露，各色见所未见的野花杂乱开放，蝴蝶三五成群嬉戏花丛。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皆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迎接他们的是传说中的被遗忘的南境——一方沃野千里，气候宜人，适宜耕作的地域。这里没有领袖，没有官吏，更不会有人来收你的租子，强迫你服徭役。诚然，南境是一处绝佳的世外桃源，人们在此处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流民们手牵手，跳起欢快的舞蹈来，口中唱着古老的家乡民谣。每个人的内心都希冀着一种全新的生活。

　　一行人在山下分手，流民们则继续寻找适合耕作的平原地带。小樽等人继续往南寻找天医谷。

　　*
　　从冬到夏，从春到秋，小樽足足走了一年半，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天医谷。

　　天医谷在南境最南边的一座海岛上，海岛藏在云雾仙山之间。而此时距离阿雪体内的还阳丹失效还剩五个时辰。

　　三人一刻也不敢耽搁，泊船上岸，已是夜半时分。混沌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头。一想到马上就能换一张崭新的脸，小樽的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黑蓝大海涛声隐隐，三人脚踩细沙，往岛中央走。火光照出沿路诸多奇花异草，一派不同于中原的热带风情。

　　两个时辰后，三人踏上了岛中央巨大的玉纹石台，前方是谷中楼阙，巍峨雄伟，灯火通明，高耸入云，竟不似人间境界。

　　一道高大缠龙浮雕花岗石城门，将三人挡在了门外。守门弟子把守在门外，目不斜视，齐刷刷两柄长剑剑尖直指三位夜半而来的冒失者：“师尊已歇息，三位请鸡鸣时再来！”

　　“劳烦两位大哥通融，为我等引见谷中医师，我朋友快支撑不住了。”小樽担忧地看了一眼面容苍白的阿雪，躬身施了一礼。

　　“规矩就是规矩！诸位若是执意不肯离去，便在此处等到天明吧。”两位守门弟子很是固执，不肯放人进去。

　　小樽求助地看了一眼混沌小和尚，小和尚笑吟吟地耸肩：“小僧早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非要小僧救她，小僧救也救了。你看，她还是要死。”

　　还剩三个时辰了，算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寅时，距离天亮很快。天医谷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就算贸然从大门里闯了进去，里面还不知有多少阻碍。小樽当下不再固执，陪着阿雪坐在绿草花丛里等天明。

　　阿雪靠在小樽的肩膀上，脸白如纸，嘴唇看不到半点血色。她对小樽说：“混沌小师父说得极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的前半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未曾沾染半点是非，今日我的命怕是走到头了。”

　　“阿雪，别说丧气话，振作点。”小樽指了指头顶天空，“你看天要亮了，马上你的毒就能解了。”

　　阿雪苦笑摇头，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刻比一刻沉重，仿佛是生命流逝的感觉：“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我要死了。”

　　“我陪你一起等天亮，你不要胡思乱想啦。”小樽低声安慰她，见她脸色惨白如纸，心中莫名浮起一丝担忧。

　　咸咸海风吹来，带来了远处的海潮声。阿雪虚弱地拨弄着手边摇曳的鲜花。择下一朵开得最艳的，几次想要簪在耳边，却因为手肘使不上劲，花儿落了。小樽捡起那朵花，簪到女孩子耳边。

　　“你的脸好美，好美。”小樽像个姐姐一样替阿雪理顺耳边碎发。
　　“你喜欢我的脸吗？”阿雪冷不丁问她。

　　阿雪的脸的确很美，小樽以为美丽的女孩子都喜欢听人夸赞，阿雪却另有所指。

　　“嗯。你的脸，任谁看了都会喜欢。你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谁不喜欢美丽的东西呢？打小受尽冷眼的小樽，的的确确很羡慕阿雪能拥有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假如她的脸和阿雪一样，小书生陆子阶一定会像她倾慕他一样倾慕自己。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也拥有那样一张脸该多好啊。

　　“我听过你给我讲天医谷的传说，太不可思议了。假如我活不成了，我愿意把我的脸给你。”阿雪的嘴角绽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小樽难以相信，定定看着她，眸光亮了一瞬，眨眼就暗淡下去：“不，我把你当成我的朋友，决不可将你的美貌据为己有。”
　　她来天医谷不求别的，只求神医把她的的五官变端正，皮肤变得正常。但当阿雪说出愿意把美貌给她，她心念一动，竟有一丝可耻的窃喜。可是她残存的理性告诉她，自己不能这样做。

　　捕捉到那一瞬的希冀目光，阿雪想，我的整个人生已从高处跌入泥潭，也只有这一张脸能看了。看她羡慕，我何不给她呢？反正自己都要死了，也没有脸去见父皇母后了。

　　“我把我的脸给你，是要你也答应我一个请求。”阿雪近乎哀求地看向小樽，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来日来朝夕相处的同伴的脸，五官残缺，皮肤坑坑洼洼。她想，这个和自己同样大的少女一定经历过许多许多的苦难，才造就了她今日的坚韧不拔。风吹不倒，雪压不弯。但她的容貌，是她的心魔。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卑鄙地利用她的心魔：
　　“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是大昭国的锦绣公主，原名慕容雪樽。因受人蒙骗才一路逃到塔什格雪山，在哪里遇到了你和小师父。”

　　“慕容雪樽，”好耳熟的名字，小樽喃喃念道，“原来......你是公主。”怪不得举止气质，与寻常人不同。大概只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才配得上这样的美貌吧。

　　可是不应该啊，她记得她在孙家做鬼的第五年，隐约听闻锦绣公主和亲去了西陆。所以，小樽开心地握紧她的手，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你不会死在天医谷，你一定会回到王宫继续做尊贵的公主。”

　　阿雪当然不知小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她摇头苦笑：“夜这么漫长，不如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吧。”

　　“好。”小樽不知宫中礼节，颔首不熟练地抱了个拳。前世陆子阶娶了别人，如果她变了模样，他还是不喜欢她该怎么办?思及此处，她又发愁起来。“等咱们回到大昭国，烦请公主赐给我一位男子，我喜欢他好多年了，那时他应该在王都做官呢。”

　　她要的男子，当然是小书生陆子阶。
　　哪个少女不怀春？见到同伴含羞带怯的模样，阿雪不忍打趣她，只郑重许诺：“无论你喜欢的男子居何高位，本公主允诺你，定为你二人赐婚。”

　　接着，阿雪讲了自己的故事。

　　故事有些冗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少女才将自己一生的故事堪堪说完。此时，混沌小僧也打完了坐，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樽知道阿雪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还是为了某个负心男人。

　　“小樽，你知道吗?我的心真的好痛好痛。母后曾对我说过‘你越是爱什么，就越容易被你爱的东西摧毁。”

　　锦绣公主从小爱风流侠客，日日捧着武侠话本爱不释手。不料一日在御花园里真的遇到一位腰挎长剑的男子。“你不是宫里的侍卫?”她好奇地问。
　　“我是贼。”他回答。

　　她惊得瞪大水汪汪的双眸，瞧着男子摘在手里颜色各异的花，傻傻地说：“采花贼么?”
　　“哈哈哈，”那男子朗然笑道，“你这小宫女有趣的紧，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