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慕许

13、美人皮

　　“他不知道你是公主么？”小樽问。

　　“他把我当成宫女。因为我不喜欢穿繁复的宫装，我喜欢穿令自己舒适的衣裳。我没说自己是公主，怕吓跑了他。”

　　“他一定长得很好看吧，所以才有幸得到你的青睐。”

　　“嗯。哪天的阳光好明媚，微风送来甜美的花香，我瞧见他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腰间悬着笔直的佩剑，简直像是从武侠画本里走出的一般……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对他着了迷，好像他是上天专门送给我的礼物。
　　‘御花园里的花还要开好一阵呢，你以后还会来赏花么?’我问他。”

　　“美人如花，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看花。”说罢那人看了一眼天色：“下次吧。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说着他足尖点地，动作潇洒地飞上了红墙黛瓦，眨眼消失不见了。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她才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忘了问他姓名。

　　“一连过了半月，御花园的花谢了大半，我整日魂不守舍地等他。终于在最后一株花落尽的初秋，他来了。他说‘现在没花可看了，不如我给你舞剑吧。’”

　　“他的身子挺拔，长剑挽成剑花，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我看得痴了。”

　　“所以，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么？”

　　“此后我们经常幽会，在宫里其他更隐秘的地方，他第一次吻我，在一棵大树下，他要了我。那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啊，只是当时有多难忘，现在就有多心痛。”

　　锦绣公主忽然抱头哭了起来：“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负了我。
　　后来得知父亲要将我许配给南齐家的三公子，我找父皇哭闹，父皇说你‘不想嫁到南齐家也可以，那么就只能嫁到西陆。’最后，我只能向那人坦白自己的身份，但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变故从那时就埋下了伏笔。我说，‘我非常喜欢你，你带我私奔吧。’”

　　“那他怎么说？”小樽问。
　　“他说‘好’，然后抱起我，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此生定不负卿。’后来我才记起这是画本里的一句话，被他偷用了去。当时被誓言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小樽替她去拭眼角泪水，只觉世事无常。人生如棋，一步走错，步步走错。

　　“我真傻啊，大昭皇宫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如果没人与他里应外合，他是进不来的。因为我和他私奔后，一路上有许多官兵追我们，他的功夫只中看却并不厉害。我不禁怀疑画本里写得那些侠客神功都是骗人的。但此时，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这个人，哪怕他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侠客，我暗自发誓这一生跟定了他这个人。”

　　爱情令人盲目。以前她崇拜天底下最厉害的侠客，这时候，信仰终于崩塌了。尽管难以置信，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后来，她的剑客承诺带她去南方隐居，结果到了半山腰，暗中下毒把她推入了悬崖。所以，她才如此地憎恨这个男人。恨不得生食其血肉，将其碎尸万段。

　　“我求你，不要把我的死告诉母后，我不想令她伤心失望。”阿雪握紧小樽的手。

　　其时东方泛起鱼肚白，“轰隆”一声，石门大开。

　　进入门内，三人问过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了一盏茶功夫，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神医。

　　这神医一袭青袍缓带，是个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温文有礼，一副中原儒生的谦逊模样。并不似混沌小和尚口中的白发饕餮“老妖怪”形象。

　　混沌小和尚“咦”了一声，问那青袍男子道：“你师父呢？”

　　青袍男子惊诧地看了小和尚一眼，随即拱手黯然道：“家师月前已仙逝，小师父认得家师？”

　　说话间，混沌小和尚放下了阿雪，让神医替她诊脉。

　　“不认识，只是听人提起过你师父的名头。”混沌小僧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心里想得却是，好一个老不死的，终于死了。

　　神医没有再说话，搭在阿雪手腕脉搏处的手忽然顿了一顿，良久才道：“她救不活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在十四天前就已经死了，你们给她吃了还阳丹，她才支撑到了现在。”

　　“如果用寿命作为交换呢？”小樽问。

　　世有传闻，天医谷的神医出诊，不收金银财宝，只要活人的寿命。

　　“你愿意为这个女孩子奉献出自己的生命？”神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樽。
　　“我......我可以，付出五年......不，十年寿命给她也行......”

　　神医漠然道：“你的同伴早就死了，活人的阳寿对她不起作用。如果你们十四天前带她来，兴许还有救。”

　　阿雪苍白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早已失去昔日的活泼灵动，语气虚弱极了：“我死后，请神医把我的脸给我的朋友。”

　　“阿雪！”小樽紧紧搂住她。朝夕相处了十四天，小樽早已将她视作自己的朋友。眼下听到好友的噩耗，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以后，还有谁会和她一起说悄悄话呢？她想起了阿雪冰冰凉凉的吻，在雪山上，这个女孩给了自己勇气，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座孤岛，至少这世上还有人肯亲一亲她的脸——哪张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丑脸。“哪个负心汉叫什么？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报仇！”

　　“南宫羽。”阿雪虚弱地在她耳边说，“小樽，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会儿，神医收回搭在女孩脉搏上的手指，转身在屋内点燃了一段香。

　　“你们都出去吧。我已经点燃了月麟香，她会做一场梦，然后安静离世。”

　　*
　　庭院不远处有童子正在簸箕上晾晒种子，一粒粒好像小小鳞片一样，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彩。见到有外人在，种子就被小童子遮遮掩掩地收了起来。

　　见小樽面露哀伤，混沌小和尚陪他在鹅卵石小路上安静地走着。长久沉默。让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他挠了挠脑袋，道：“小樽姑娘，生有时死有时，你也别太难过。阿雪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到不像个凡人。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阿雪的命格太薄了。”从第一眼见到阿雪，他就用师父教过他的相士之术看穿了她的过去，以及行至终点的现在。凡人，很难逃得过命运的推手。

　　“那小师父可算得出我的命是怎样？”小樽忽然偏过头定定地问他。

　　小和尚懵懂地从上到下打量她，像初见小樽那天一样。这是第二次他企图窥探她的过去和未来，除了一片空虚，什么都发现不了。忽然他眼里露出了孩子般的无辜，笑了笑：“小和尚虽天资过人，但恕不能解。不过万事万物，存在即合乎自然。”

　　“你信命吗？”

　　混沌迎上她倔强的目光，觉得非常有意思，笑吟吟地卖了个乖：“这个嘛，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笑问苍天，此生何故，此心何宿？”小樽大笑一声，抽出携带在身的短刀，直指苍穹，“试与命运比刀尖！”她曾发过誓，重活一次，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可笑的命运，能奈她何？“阿雪的脸，我会好好爱惜它！”她指天发誓。

　　就这样，神医讨了个巧，磨皮削骨，为她换了一副皮囊。

　　神医说：“我下刀时，你不能喊痛，也不可睡去。心要诚，否则将前功尽弃。”

　　躺在木床上，小樽感觉到有刀子正在割开自己的皮肤，就像做菜时划开一块豆腐一样，感觉痛彻心扉。剥皮剜骨，血肉模糊，她死死抓住床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疼啊，太疼了，可神医告诫过她，不许喊疼。她忍住了，牙齿咬出血来，也说半个疼字。开始还能听见外面山雷阵阵，风声大作，四周门窗咯吱咯吱地剧烈晃动。后来竟连听也听不见了，想必是疼过头了。

　　神医一边利落地在她脸上东一刀西一刀割来割去，一边从容地说：“你若是想换成谁的脸，得需先杀了那人，扒掉那人的皮，剜掉那人的骨才行。算你运气好，正好你的同伴愿意将她的皮囊尽数送你。”

　　不过在换脸之前，神医也为她点了一段月麟香。很快她就陷入了沉睡。

　　神医说：“月麟香可以让你看到你所选择的路的最终结局。要不要换脸，醒来再做决断。”

　　她在梦里走了一遍将来的路——一条换脸之后全新的路。

　　小樽是哭醒的，醒来时泪水浸湿了枕头。

　　月麟香燃到一半，门被人轻轻推开。神医走进来，看了一眼小樽，没有说话，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掀开金兽炉的熏香盖，抚掌掐灭了正在燃烧的月麟香。

　　从来没有人能撑到月麟香点完，人们总是因为骤然的大喜或大悲而困住脚步，以为这就是最终结局。而殊不知，真正的结局至死方休。是以，月麟香还在燃烧，她所梦到的就不是真正的结局。

　　小樽的梦让人胆战心惊。小樽哭是因为梦里的她太过动情，所以哭。梦里她的结局很坏，即便是现在醒来，梦里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依然萦绕在心口，如此真切，久久挥之不去。

　　在此前，她只听过黄粱一梦，醒来皆成空。不同的是，她的梦，可以成真。

　　结局糟糕又怎样呢？人定胜天，只要自己努力去改变该死的命运，就一定能挣脱命运的束缚。大昭第一美人的尊贵身份，实在是太诱人了啊。
　　她一定会努力向上活着，后面的结局她要自己创造！

　　后来的小樽万万想不到，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哪位神医在处理另一半未燃尽的月麟香时，曾看过她这一生真正的结局。
　　“你已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所以你确定要用三十年寿命换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神医再次确认道。

　　“我意已决，劳烦神医为我换脸。”小樽点头。

　　“好。换脸成功后，你将会忘记月麟梦中的一切。”

　　“为什么会忘记？”

　　“因为，为了你好。”

　　“一定要忘记么？”

　　“选择在你。”神医神秘一笑。

　　从天医谷出来之后，她因月麟梦产生了后遗症，时常会陷入可怕的梦魇，梦里有个男人拿剑指着她的胸膛，每次她都会被痛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