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天上来》上河书

3、司命之死

　　她这番话说得顺溜，字字摆着上神的架势，却因为语速过快，隐隐透着……怂。

　　红狐显然不吃这一套，反而又跨前两步，低吼一声，周身腾起一股红烟，然后前掌离地，站立了起来。

　　待得红烟飘去，眼前竟出现了个曼妙的女子。身披红色轻纱，半遮半露，成熟的女子胴体一半沉入紧束的衣裙中，另一半从半透的轻纱中隐隐约约偷溜出来，仿佛是满月时被浮云挡住了一半的月亮，你知它明亮如镜，却窥不见全貌，只得一点风姿，便已是遐想非非。女子还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眼尾向上微勾，不笑时已经带着妩媚之色，她此时微微一笑，更显得勾人心神。

　　“上神莫气呀——”红狐一开口，声音酥酥麻麻，就像是一根羽毛挠着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讲不清的舒服，教人手脚发软。

　　这是青丘狐妖天生的媚术，大司命觉察不对劲，默默对自己下了一个清心咒，定了心神，“妖狐，你难道不知，人间于你们修罗而言是禁地吗？盘古契约中有定，由天界维护凡间秩序，修罗不可涉足。你一旦影响凡人命数，必遭天谴，就算你们妖王烛九也救你不得！”

　　红狐又笑，眼角几乎飞入鬓边的簪花，血红的双眼，泄出嗜血的光芒，声音却依旧酥麻娇媚，“我不过在此间晃一晃，没人看见，谈何影响？”

　　大司命暗暗掐指一算，此时已是辰时三刻，日光大亮，片刻都耽误不起了。她心里暗叫倒霉，难得出世，便遭遇变数。她修炼十万年，却不曾真正与谁对战过，连能用的法器都没有。

　　她紧紧握住胎珠，对着红狐，声音有些微不稳，“今日你在凡间真身已现，妖气难掩。说，你违反天道，意图阻止玄冥冬神历劫投胎，是何居心？”

　　红狐轻轻掩嘴，神色诡谲，“上神哪只眼睛见我要阻止玄冥冬神历劫了？我此番，只是想借大司命的生死薄一用。你若肯借，我定不会为难与你。”

　　大司命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这红狐竟是冲着她的生死薄来的。生死簿乃是盘古殒命之时留下的神器，上书凡人生死时辰和原由，皆为天定，由天界掌管。

　　在天界，生死簿是最不起眼的神器，既不能增进神力，也不能用作修炼。谁知在外头还会有人来抢呢？

　　她声音扬了扬，“你当生死薄是什么物什，由得你说借就借。”

　　红狐大概早想到不会如此容易，往前跨了一小步，“这样，我同上神打个商量。如果你今日借我生死簿，我只划去一人名字罢了，不会伤害你与玄冥冬神。上神权衡一下，生死簿的一个人名与天界两大上神的性命，哪个更重要一些？”

　　大司命咽了咽口水，心中有些慌乱。她在天界一向安分，只知修炼，守好天帝交给她的司命格和这本生死薄。这么多年，按部就班，不曾有过乱子。她也相信，这么千千万万年下去，都会是如此。

　　大司命安了安心神，看来吓是吓不住的，不如换个方式，于是缓了语气，决定讲讲道理：“到底有何怨由，你要如此？从生死簿划去名字，便是让他脱离六道轮回，从此不生不死，永远只得做一个凡人，再没有得道升天之日。”

　　狐妖敛去媚笑，细长的眸子半垂了下来。大司命不善与人交际，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戾气褪去了不少。

　　“上神此言差矣。不再受轮回之苦，有何不好？永远只做凡人，又有什么不好？上神不曾做过人，不知道，许多凡人毕生追求，正是这不死不灭。”

　　大司命被问得一时语塞，她确实未做过人，也不理解竟然还有人不想得道的。“正道如此，人人都想做神仙，无尽的寿数，无边的法力，参禅悟道，最后如盘古上神一般，得大成之道。”

　　狐妖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竟然掩嘴笑了起来，“上神可真是天真。我且问你，大成之道为何？如盘古一般又如何？谁又能知道他老人家得道之后什么样子？”

　　此话是大大的不敬，大司命心中隐隐压着怒气。

　　至今除去盘古之外，也只有老天帝习得大成。可他们都自此消散于天地，到底是个什么境地，却是不会告诉旁人了。

　　“我修为微末，不能窥得天机。但亦知，道法自然，等你也修炼至此境界，自会明了先知之意。眼下之事，若你执意篡改生死簿，便是逆天改命，会遭天谴的！”

　　大司命自以为放下了狠话，红狐却不以为意，摆着轻纱，翩然道：“天谴便天谴。我这二十万年来，哪一日不是天谴？”

　　她眉眼横向大司命，又道：“我等这本生死簿太久了，今日我要定了，你予是不予我？”

　　道理没讲通，大司命绝望的发现，这红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她深深吸了两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坚定道：“不予。”

　　话音未完，大司命骤然挥动起双臂，在二人之间建起重重叠叠的冰障，似是冰山一般从云间腾空拔地而起。原来她刚刚乘着两人对话，将周身法力聚集，打算尽全力一搏。

　　冰障一出，大司命片刻不敢犹豫，口中念诀，十指交叉，凭空结出了一个透明泛着莹莹蓝光的琉璃球，将胎珠包裹起来，然后带着轻微的念力，喝了一声：“去！”，将琉璃球朝着下方的破木屋掷出去。

　　刚一脱手，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仿佛平地惊雷，大司命转身发现冰障已破，红狐又显出了原身，张牙舞爪，目露凶光。

　　红狐仿佛怒极，双目红得沁血，利爪迅猛地朝大司命抓去，携带着凌厉的风声，一瞬间便已至身前。

　　大司命生来胆子并不大，按理，遇到这种状况早一溜烟跑了。此时却是不敢避闪，生怕红狐追着玄冥冬神的胎珠而去，只得用尽十成法力相抗，运起全身修为，用双掌抵住对方的利爪，挡住她的攻击。

　　一神一狐在空中一时之间形成了僵持之势。周围已是浮云散尽，若此时底下有人路过，抬头望一眼，只会看见凌空出现一片红光，与一团小小的寒色光晕紧紧挨着，大抵会惊诧地以为天有异象罢了。

　　相抗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大司命便渐感体力不支，指尖开始微微发麻。这时，地上的破木屋中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人高呼，“恭喜老爷，是个男孩儿！”

　　紧接着，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和一男子喜极而泣之声。可转而，又开始出现稳婆惊呼之声，来来回回有人奔跑之声，和男子惊慌失措之声。

　　人间真是热闹……

　　大司命心念一松，玄冥冬神安然出世，成了肉身凡胎。

　　她赌红狐不敢动凡人。只因凡人的魂魄脆弱，被神仙或修罗所杀的凡人，命格会被破坏，魂魄只能灰飞烟灭，无法再入六道。在盘古契约中，这可比弑神之罪重多了。她若敢动凡人，必要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可超生。

　　这一放松，一直支持她的精力瞬间消失，法力减弱。红狐瞬时占尽优势，妖性大发，弑神之念横生，双爪扣住她的双肩，锋利的指甲抠进她的肩胛骨中，鲜血直涌而出，将她一身七彩羽衣染成了大片的红色，反倒少了些招摇。

　　大司命渐渐感到周身精力似是在慢慢抽离，四肢绵软无力，眼前狐妖狰狞的面目也开始模糊起来。

　　她心道，不好，狐妖正在吸取她的元神。

　　她本是一无灵之流，不过凑巧得了天命，从凡间的一条河流中幻化出了灵识，还未干出什么功绩，便要元神俱灭，真是太浪费天命了。

　　元神渐渐抽离，大司命好不容易养成的三魂六魄，经不住瑟瑟发抖。没了元神，她的三魂六魄无所庇护，若是狐妖想吃了她的魂魄补身体，也是顷刻的事情。

　　晃了晃脑袋，大司命瞧见远处漂浮着一条幽魂。她努力瞧了瞧，原来是玄冥冬神的凡间生母，刚刚死去。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儿，就被他们的打斗吓得飘飘摇摇，差点散了魂魄，根本看不清脚下刚铺开的黄泉路，一通胡走乱撞。

　　大司命被抓得死紧，无力的身体像个吊死鬼一般晃荡在空中。她努力抬起了手，缓缓结了个引路法印，轻轻挥挥手，那个法印左摇右摆地便朝幽魂飞去。

　　幽魂见了法印，不再无头苍蝇似的，终于辨清了方向。

　　大司命摆了摆手，弱弱道：“去吧。”

　　幽魂最后看了眼凡间的丈夫与刚出生的儿子，然后被领路的法印挟着，飘向地府。

　　“哼”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哼，红狐一边吸食她的元神，一边不屑道：“死到临头，害怕都来不及，还在帮死人引路，大司命可真是尽职尽责。”

　　大司命混混沌沌地听着他人的讽刺，心里也深有此感，本上神可真是太尽责了！

　　她于死并没有什么具象的概念，本不是生物，又何来惧死。

　　自生出灵识伊始，她便觉得，冥冥之中定有她存在的道理。当天帝将生死簿交给她起，掌管司命格便是她所有的使命了。

　　感觉到体内只余最后一丝元神了，大司命的脑袋无力的垂下。狐妖的利爪几乎将她前后贯穿，但疼痛亦不能让她神志清明了。她使劲睁了睁眼，恰好瞥见正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潺潺流动，生生不息。

　　她是凡间河流幻化，却对从前没有一丝半点的记忆。她曾经多有想象，大概便是眼前这个样子。

　　大司命心念一动，半阖着眼，对狐妖最后规劝道：“佛法有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你要是逆天改命，违背六道，他日必会自食其果！”

　　说完，大司命凭着最后一点气力，念起了清心咒。

　　狐妖受清心咒影响，微微一愣神。只是这一瞬间的空隙，大司命抬手拔下发间的金钗步摇，猛地扎进抠入她双肩的利爪之中。狐妖吃痛，双爪松开了她，仰天长啸一声，掀起四周狂风。

　　没了桎梏，大司命身体不受控制的直坠下去，耳边只余阵阵风声。这样就好，她想，幸好今日盛装打扮，死也死得好看些。

　　落入冰凉的河中之前，大司命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狐妖定会追至河中，将她三魂六魄吸食入腹，从此三界六道，再无关她事。

　　清风朗日，山高水远，落叶归根，魂归凡尘。

　　真真是再“圆满”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