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天上来》上河书

16、北兴城（五）

　　第二日，陆泱近来难得起了个早，用了早饭后便坐在湖心楼的客厅中。

　　大约是嫌弃忘川经常糟蹋他的好茶，于是闲来无事，决心好好教她如何泡茶。

　　“水还未开，你急什么，放回去。”

　　忘川闻言，立马将半提起的陶壶又搁了回去。她百无聊赖地跪坐在席上，面前摆放着各式茶具，“我腿好麻，能不能起来走一会儿？”

　　陆泱手中握着一卷书，慢慢地翻着页，并没有看她，“这么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你这样何时能学好。”

　　忘川没劲，敲了敲腿，稍微缓解了一下酸麻的感觉。凡人的□□真是太不好用了，这点都经不住，想她以前一打坐就是几百年都常有，一点感觉都没。

　　正在她心里腹诽的档口，外面突然传来隐隐的铃声。她照着门口望出去，左边正好能看见屋檐之上挂着的一个惊鸟铃，正轻轻摇晃，铃声正是从那儿传来的。

　　“奇怪。”她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今日并无风啊。”

　　陆泱放下手中的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半饷后，唤了在门外调息打坐的尘修进来：“有客人来，去接一下。”

　　忘川听着响铃，此时也看出了端倪。原来飞檐下挂着的惊鸟铃并不是普通人家用来装饰的那种，上面被下了咒，加之四周阴水抱合，形成了一个驱邪避凶的法阵罩于房顶。难怪自从住进湖心楼，陆泱晚上便不再用护灵香来驱赶邪祟了。

　　以她现在的法力，无法探查到陆泱的魂魄，但她昨晚上琢磨了一下，陆泱八字过轻，体质易招邪祟，若不是从小看护得当，根本长不到这么大，修行寻道或许是他唯一的选择。

　　尘修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男子，穿着蓝色翔云织锦袍，配以墨玉带钩，四角镶金。他年纪不大，脸圆圆的，肚子也圆圆的，生着两颗很小的眼珠子，眼白微黄，显得有些猥琐。只见他脸色灰白，印堂泛青，忘川一看便不自觉轻轻“啊”了一下。

　　陆泱瞪了她一眼，她自觉失态，立马噤声。心里不由暗道：此人怎么同昨天临仙阁见着的梁元通一样，阴气缠身的。

　　进来的蓝衣男子远远看见陆泱，脸色一变，顿时开始哭天抢地地嚎哭，“哎哟，先生救命呀！您这次一定要救救我！”

　　他哭得雷声大雨点小，但是喊救命的劲儿也是真着急的样子。

　　陆泱并未急着接口，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坐下，随后慢吞吞道：“一年不见怀霆，长高许多。”他顿了顿，“昨日便听风鸢说你在西楼设宴，吃了不少酒，今日看着还算精神，倒不知道你原来酒量这么好。”

　　孟怀霆一脸鸭绿色，急得两脚直跺地，却也不好打断陆泱的话，直到他说完，才急吼吼道：“哪里精神，我脑瓜子现在还生疼的。”他根本坐不住，站起来来回踱步，“先生没听说今早城里大事儿了么？！”

　　“并未。”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外面现在闹得沸沸扬扬，您怎么能不知道呢？”手背敲着另一手的掌心，“梁将军的二子梁元通，您从前也是常见的。他昨晚上——死了——”

　　他最后两字说得极轻，嘴唇哆嗦着，像是极其不愿意说出口。

　　陆泱“喔”了一声，有一点点出乎意料，却不是很关心的样子。反而是尘修先跳起来，“死了？昨儿个我还见着……”

　　似乎是想起自己偷跑去临仙阁吃饭，说到一半便消了声，不自觉偷偷瞄了一眼自家公子，才接上道：“在街上偶然看见他请了许多人去临仙阁。”

　　孟怀霆“哎”了一声，大声道：“你遇见的是中午，人是晚上被发现在书房里——”他咽了咽口水，小小的眼珠子颤了颤，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能压着声才能说出口，“听说他死状极其恐怖诡异，发现他的那个婢女直接吓晕过去了！”

　　“怎么诡异？”

　　“昨晚上梁将军便让仵作去过了，却怎么都找不出死因。据说他一个人坐在墙角，整个人干干瘪瘪、青青紫紫的，连嘴唇都是黑的。两只眼睛血红地突在外头，都快掉出来了！就好像、好像……”他想了半天，才想出个形容的方式，“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般！”

　　“哦——”陆泱缓缓拖出个调，若有所思得盯着孟怀霆看了半天。

　　水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顶着盖子。忘川忙提起陶壶，按陆泱教的方法按部就班泡起茶，耳朵却竖得老高，仔细听他们说话。

　　孟怀霆被盯得脚下生毛了一般，双脚蹭着地，不安得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陆泱轻笑了一下，道：“梁元通才死，官府都还没调查出什么，你一大早却先跑来找我，是为什么呀？”

　　“我、我想……”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啥，有些心虚得撇开脸，指了指着忘川道：“我这不听说先生回来了，过来讨杯茶喝呗。我打小儿就爱喝您这儿的茶。”

　　话音刚落，忘川便端着茶盏，放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请。”

　　孟怀霆嘿嘿一笑，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确是来这儿喝茶的，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就往嘴边送，小小沾了一口，忙不迭赞道：“果然好茶，好茶！还是先生的茶最好。”

　　陆泱丝毫不给他面子，笑道：“怀霆品味不及从前了。我这个新收的侍女泡茶的功夫粗浅，不必喝便先觉茶香不足。我记得你对吃喝玩乐最是挑剔，怎么今天品不出好坏来了？”

　　被当面下了脸，孟怀霆竟也不生气，只是脸上微微红了红，有些尴尬，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忘川自然感受到了陆泱对她的批评，端着另一个茶盏，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上。她想了想，还是给陆泱端去了，他爱喝不喝，反正她是尽责了。

　　“我记得你从小就经常和梁家两个儿子在一块玩，如今梁二死了，你先是哭喊着让我救你，又说是来喝茶。说说看，你到底来干什么来了？”

　　孟怀霆听他这么一问，再也憋不住了，整个哭丧起来，“连仵作都验不出元通的死因，死状又这么可怕，您说，会不会是——被邪物害了？”

　　他说完像是自己身边就有什么东西一般，警觉得朝四周看了一圈。

　　“这个情况，也不是不可能。”

　　陆泱的话将他吓得整个人轻微颤抖起来，一个大男人竟然直接哭了出来，“我不想死啊！下一个会不会、会不会轮到我？！”

　　陆泱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调整个坐姿，循循善诱道：“你是不是知道，是谁杀了梁二？”

　　孟怀霆吞吞吐吐了半天，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才开口道：“我这两天晚上总是做梦，梦见一个……一个女子，她掐着我的脖子对我说——”他的瞳孔急速紧缩，恐惧之色尽显无疑，“很快就会轮到你了——昨天晚上，我也梦见她了。她满口鲜血，朝我笑着叫着，她说、她说，她要来找我了！”

　　他喘着粗气，陷入对梦境的惊恐中。门外又响起一阵惊鸟铃音，铃声绕梁，余音袅袅。他猛地回过神，瞪大了双眼，“是她！是秋红叶！”

　　“秋红叶是谁？”

　　“一个卑贱的散妓。”孟怀霆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鄙夷，“在陋巷里卖的女人，死了还要作怪！”

　　“为什么你觉得，是她杀了梁二？”

　　孟怀霆微微低下头，将眼睛与陆泱错开，飘忽不定，心虚道：“我和元通同她玩过一次。”他紧接着为自己辩解道，“她出来卖，不就是让我们买得嘛？再说，我们给她的银子，都赶得上青楼的价了。”

　　陆泱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眯了眯双眼，怀疑道：“你和梁二什么身份，还会去嫖散妓？青楼大把美女，不够你玩的，怎么，换口味了？”

　　“我自然看不上那些次品。去年您不在城里所以不知道，这个秋红叶成了醉花楼的头牌，卖艺不卖身，姿色属上等极品。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很快被醉花楼的妈妈赶了出来。”孟怀霆哼了一声，很不屑的样子，“我当她多洁身自好，结果还不是去做了散妓。”

　　“就因为你们是她的恩客，就疑心她死后变成了邪物要来害你们？”陆泱将他的叙述总结成一句，眼神犀利，逼问他道，“还是说，她的死与你们有关？”

　　陆泱这一问，问得孟怀霆霎时变了脸色，灰白的圆脸皱得像是揉成一团的草纸，连忙摇着头否认道：“她是自杀死的。”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话，他语速飞快，“大约是两个月前，您去一问便知，仵作验过，官府都结案了。”

　　悠悠地叹了口气，陆泱表现地有些为难道：“怀霆，你这样，我很难办。”

　　孟怀霆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她真的是自己服毒自尽的！”他咽了咽口水，“我们那时喝得多了，但还是记得些的。秋红叶她起初虽有些许反抗，但我们以为她是矜持惯了，还在摆架子。之后元通好像是踢了她一脚，就太平多了，也没再怎么反抗了。况且，事后我们给了她许多银子，比青楼里的姑娘给得还多呢！后来过了十多天，才听说她服毒自尽了，当时我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她现在却来我梦里缠着不放！”

　　陆泱微微扬起下巴，思忖了一会儿，“那秋红叶被赶出醉花楼，与你们有关吗？”

　　孟怀霆忙道：“这个绝对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离开醉花楼这事儿，许多人都有议论，可具体什么原因，却没人知道。”

　　“哦。”陆泱沉默了一会儿，转了个话头道，“城主一向看不上我们这种方士，你今日来找我，城主恐怕不会开心。”

　　“人命关天，我不得不来啊！大伯那儿我暂时顾不得了。实话和您说了吧，不只是晚上能梦见秋红叶，这两日白天我也总觉得不对劲。哎呀，我形容不出来，就是那种总有人在无形之中盯着我的感觉。”他缩着肥短的脖子，像是想要缩进乌龟壳里似的，“我本来以为自己多想了，直到昨晚元通出事儿了，我才开始怀疑，是那个女人阴魂不散！”

　　“我也不瞒你。”陆泱承认道，“你身上确实阴气颇重。”